无论从书店或图书馆的架上取阅于连(F.Jullien)先生的《本质或裸体》(De l'essence oudu nu),任何人都会立刻被题目中的 “裸体”两字和书中的裸体摄影与图片所吸引,顿时被身体所揭露的真实震撼,并夹杂着某种隐微欲望的延伸。阅读其中文本,读者被文字带领,进入了作者的哲思,其中讨论了裸体雕刻、绘画与摄影,刻意要让存有开显、让艺术的本质现身,并铺陈作者对于中、西比较的洞见,可谓充满了学问的趣味和思想的挑战。在作者文字的诱导下,读者观看的经验逐渐深化,于是有了更高旷的视野来冷静看待那些裸体图片,进行纯粹的观赏。此一过程显示,裸体总是与我们对真实的企盼相关,其中也紧密联系着欲望的浮浮沉沉,至于所谓的客观性或纯粹观赏,则是学习而得,或至少是经过一段历程才得以自返。
于连先生在书中不嫌词费地阐述,什么是西方裸体的本质与为何中国艺术没有裸体。他既是一位哲学家,又是一位汉学家,然而他的博学与深思将两者糅合得如此巧妙,以至顺手拈来,都是他做学问、展哲思的材料。他在哲学与汉学之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决不会有寓言中蝙蝠的认同问题。话虽如此,他在书中也难免抱怨他的双重身分使他在西方感到学术上的孤单。
于连先生以“形式”一词联系了古希腊与近代西方的裸体观,指出了由柏拉图(Plato)经由普洛丁(Plotinus),到西方近代似乎有的一贯线索。一般而言,近代的裸体已经失去了本体论的意涵,变成一种美感与知识的对象,与解剖学、数学紧密相连,如同达芬奇所见证的,裸体已然成为客观性的展示。至于近代西方裸体与古希腊艺术的延续,则在于形式的观念,是柏拉图的”理型”或“本质”继续在近代科学中作用的结果。一如杜衡(P.Duhem)所言,西方科学史只是柏拉图“拯救现象”概念延伸的结果,或如怀海德(A.N.Whitehead)所言,西方哲学史只是柏拉图哲学的注脚,其关键都在于柏拉图所谓的“理型”。
我想,在今天,应把机体的身体保留给科学,至于哲学与艺术,则应集中于开显与体验的身体。在我看来,人的身体已然是一光明体,在艺术中裸露身体,无论以雕刻、绘画或摄影的形式,皆可揭露光明。——身体,皆是盏盏明灯。我之能看、能听、能嗅、能触、能品味,使得世界得以向我揭露其讯息,可以说,感性已含藏光明,虽说此一光明仍未为究竟义。至于应该如何衔接欲望的动力与形式的形成,我在其他地方已经做过讨论,也就不必在此饶舌。
总之,裸体固然可以揭露光明,穿上衣服,也可藉着面容揭露光明,更何况传神之目,更是人焉庾哉,人焉瘦哉。若在传统中国人物画中,于连先生必定是双眼炯炯有神,不但洞察西方的本质,而且怀藏无私的胸襟,慷慨自我走出,研究中国哲学,成为汉学家。他的工作不但沟通了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而且也可促成双方相互的赠与和相互的丰富。为此,我愿在此文末,特别表示诚挚的感谢之意。
(本文节自该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