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8月18日第30版衡正安《是竵扁体而不是“蜾扁体”——兼论陆维钊的“蜾扁体”》(下简称衡文)引起中国美院博导章祖安教授的重视,他特意招请记者到杭州南山路国际西湖茶人村品茗小啜,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复印(手写)资料,为记者条分缕析,旁引博证,就衡文的得失坦率发表了他欢迎继续商榷的学术见解,让记者获益良多,深感如此采访形式无异导师给学生开小灶,是花钱也买不到的机会,另一侧面更见章祖安对待学术问题的谦和的长者风范。
章祖安说话风趣,同时开门见山:
一、衡文是一篇严肃而又有条理的考证文字,用心缜密,表述清楚。书坛能写出此等文章者极少。特别是在当今功利至上的潮流中,作者能甘于寂寞,坐冷板凳,令人钦敬。
二、略表惋惜地敬告作者,大文主要观点见于1990年9月12日《书法导报》第3版刊登的李庶民先生的《“蜾扁”正误》一文。
但衡文纠正了李氏文中引用1984年由梁披云主编,香港书谱出版社和广东人民出版社联合出版的《中国书法大辞典》中的《蜾扁篆》条中所引明代徐树丕《识小录》的错误(即徐树丕将“徐铉”错成“徐季海”、“徐锴”错成“李楚金”)实际上纠正了《中国书法大辞典》原封不动引用《识小录》的粗疏作风。学术上是严谨的,值得我学习。
三、陆先生自己从未说自己所创扁篆为“蜾扁书”或“蜾扁体”,主要原因是他的独创并未与徐铉有什么关系。这是他“笑而不答”的真正原因。
记者浏览了章祖安提供的复印(手写)资料,关于“蜾扁篆”称谓五花八门,是古已有之,而非今日混淆。衡文对“竵”“■”“蜾”“喎”等字的解析已详尽到位,所引出典,章祖安也早了然于心,唯衡文对陆维钊“蜾扁”定论,章祖安坚持己见:
我在《陆维钊书画选·序》中曾经写到:先生初期法乳魏碑,用笔坚实,气机流宕,而无丝毫矜张习气。中年后博综众制,临摹碑帖不下百数十种。自云尤得力于《三阙》、《石门颂》、《天发神谶》、《石门铭》诸碑。各体书遂无不工,而特精隶书。马一浮先生尝言:“隶变久而篆法无存,遂成俗书。”先生行之以篆势,兼收草书笔意,格高势雄,自开生面。至其行草书,则尤致意整幅风神。孟海先生评之曰:“使人感到纯乎学人手笔,饶有书卷清气。无论大小幅纸,不随便分行布白,有时真力弥满、吐气如虹,有时碧山人来,脱巾独步,得心应手,各有风裁。”盖笃论也。
先生晚岁法书,熔篆隶草于一炉,而成一种非篆非隶、亦篆亦隶之新体,蜚声国内,称“陆维钊字体”。其外形略呈扁方,且偶有波磔,似隶,而实严格按照篆文笔画重新结体,又以草书之气势运而出之。人或称扁篆。古之所谓“蜾扁”,今人无由见之。先生独新构此体,圆熟而有精悍之气,凝炼而具流动之势,自辟蹊径,诚足以名当时而传后世。请注意,陆先生自谓其书得力于《三阙》、《石门颂》、《天发神谶》、《石门铭》诸碑,试举《石门颂》六字(见图1)为例,即见端倪。需要指出的是,我写此文的时间晚于沙老《陆维钊书法选·前言》(1983年10月出版,人民美术出版社),沙老实际写此序文的时间是1981年2月。谓陆维钊体为“蜾扁体”,沙老首先提,我从沙老说,陆从未承认,更无自称,更不见文章,我倒觉得竵、■,篆书立、虫偏旁相近,初始或一字,今人不可较真。即如衡说,竵扁体,流变中作■,十分正常。”
记者仔细比较章、衡之见,衡文特别强调竵字意少,专指“不正也”,似乎与■字音、意均不相干。但古人具小学功底的人远胜于今,竵、■既然《说文解字》明显分开二字,为何长期来很多古代学人书家竟会连一个人都没有公开撰文正谬?章祖安声明“书法以动物为名非只由蜾扁,许慎《说文解字叙》中则有‘虫书’,段玉裁注又拉上‘新莽书有鸟虫书’。虫书无法解释,歪篆又能解释?”循此思路,记者发现■(蜾)是物生对象细腰土蜂,蜂腰之可弯曲,当然可以是“不正也”,竵、■就所谓的“不正”(弯)之可互训,是否能够成立?的确,从书体创作的角度讲,篆体(正体书之类)最忌讳的正是“不正”的“歪”,歪斜又扁平的竵扁篆于理不通,即使竵扁篆的说法是对的,它的释义仍然应按■字解,正是这个缘故,古代文献对竵■错讹的不予纠正,便能理解了。援引《中国书法大辞典》蜾匾篆辞条文末一节:“如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说分第六》:又秦、汉瓦当文,皆廉劲方析,体亦■扁,学者得其笔意,亦足成家。”极其精准,极其形象,非竵之能解也。宋·《梦溪笔谈》:“江南徐铉善小篆,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于曲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处,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铉尝自谓吾晚年始得竵匾之法。”大有笔笔中锋之态,岂存草率“不正”之形?■(蜾)扁篆,说白了,就是字形扁平如“■”体曲屈的篆体,■扁篆的重点在“扁”。几乎没有悬念地推断,陆维钊晚年独新的“扁篆”绝非徐铉的模样,徐铉的竵扁篆只是很正(而不是“不正”)的扁篆,陆维钊的扁篆却是“借用古书体名”“非老笔不能到”的“在书体上之重大突破与创造,也是对当代书坛的杰出贡献”。章祖安再次认真地:
至于史称徐铉所创之篆体名称,个人倾向于沙孟海先生的表述,称“蜾扁”,因为已经约定俗成,且立字旁未必为正字,“扁”字已含不正宗的意思,再加上个“歪”字,有必要吗?衡文引顾炎武称银子碎小歪斜皆不堪用之文,指银钱不正,难看而已,适可反证作为大文字学家兼称自己独创的书体又歪又扁,实在不大可能。
而陆先生所创,窃以为称“扁篆”最为确切,因为不管■、螺、喎、竵,实在都和陆先生没有关系。
沈括《梦溪笔读》即使早于吾丘衍,未必即此为准,后人纠正前人之例甚多,合于当时之情理,实在比考证重要得多,而说者的顺口,听者之顺耳,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竵,俗字作歪,尤证竵扁篆之不能作“歪扁篆”,否则,倒真成了笑话。如果不妨大胆猜测的话,竵扁篆的提法从一开始就可能是笔(刊)误(原本就应该是■扁篆),就像衡文误将蜾蠃的蠃字,电脑上误打成“羸”字一样(出现过四处)。蠃,单言即虒蝓,按《说文解字段注》也指称蝓篆、蜗篆,“故蜾、蠃、螺、蜗,名异而物同也。”记者查《辞源》“蠃”,意外地得知:㈠蜗牛。《尚书大传·夏传》:“钜定,蠃。”《尔雅》释鱼作蚹蠃”。②蚌属。通“螺”。《易·说卦》:“离……为蠃,为蚌。”《尔雅》释鱼:“蠃小者蜬。”蚌螺之属,外形多扁正歪斜,符合“竵、■”特征,联系■扁古时又作喎扁(喎即偏斜,有喎斜一词),竵、■不分,自有其存在的道理。述及陆维钊的蜾扁体,章祖安说得很干脆,“主要原因是他的独创并未与徐铉有什么关系。”毋庸置疑,陆维钊的“蜾扁体”创作,前无古人,是一种创造性的发明,是将蜾扁的形似与神似结合进隶草的势态产生的伟大的创举。
章祖安另以马一浮先生用隶书书写的敦煌汉简文影印迹(见图2)相教,颇助解读类似疑难:
释文:
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非沙,从恣蒙水诚江河,州流灌注兮转扬波,辟柱槇到忘相加,天门侠小路彭池,无因以上如之何,兴章教海兮诚难过。
其中飞作非,纵作从,成作诚,川作州 颠倒作槇到,狭作侠,滂沱作彭池,诲作海。
马老曾称赞“此真汉人之辞也”用的是同声通借。
章祖安谈话中再三肯定衡正安的学术态度,暇时,正安兄若有机会莅杭,记者极愿陪同拜访章教授,并一起前往茶楼喝茶,喝虫咬过的“虫茶”,以茶人的温和就竵、■之争再作一次绿色的论辩,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