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书概念的演变及其当代识别
□李哲
(上接10月27日《美术报》34版)
二、当代正书识别
通过不同历史时期的古人对正书概念的一些不同阐述和梳理,我们知道,正书的概念是在不停运动和发展的,那么书法热潮不断涌起的当代,正书的概念有何新内容呢?
1、起源识别
中国文字的源头在哪里?汉代文字学家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郭沫若、于省吾、李孝定和李学勤等著名专家曾明确指出,距今6000年前的半坡陶文或距今约4500年前的大汶口陶文即为中国文字的源头。他们的观点,得到了许多专家的认同。根据前人的论述与发掘出来的文物,学术界有一个公认:中国文字起源于象形。虽然那些原始的刻画可能是文字的起源,但因量少,且过于简单,所以说,它们离较成熟的文字还有一段距离。
学术界比较公认甲骨文(约公元前17世纪——公元前11世纪)是我国最早的比较成熟的文字,相对那些最初的刻画来说,甲骨文产生于商朝,距今约3600多年的历史。自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在河南安阳殷墟发现有文字之甲骨以来,至今出土数量在15万片之上,目前出土的单字共有4500个左右,已识2000余字,公认千余字。通过这些文字,人们已经能够记述自己生产生活中的一些事。根据文字的成熟程度与当代人的正书形态识别论,我们就可以断定: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正体。这也在另一个方面说明:中国书法起源于正体。首都师范大学书法博导欧阳中石先生认为:行书和草书都是甲、金、篆的便写,是附属品;文字发展绵延下来的契机,是同实用相结合的。(2006年9月16日《美术报》第16版《坐而论“道”:欧阳中石先生漫谈书法》)据此说,那么,正体是各种书体发展的起点,也就是说:中国书法起源于正书,正书是行、草书发展的起点与基石。
2、形态识别
由中国书法权威机构——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全国正书大展,是正书类的权威展览,其征稿范围则为楷、隶、篆书三种字体。将篆、隶也纳入正书的范畴。也可以这样说,除行、草之外,其他正式的书体都被纳入到正书里来了,如果说隶书是理所当然应该纳入的,那么,篆书的纳入则是对历代有关楷书概念的扩大化了,或者说是边缘化了。
那么,新时期正书的划分依据是什么呢?
既然当代将正书与行、草书排在了对立统一的位置,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对这三种字体的分析来识别其中规律性的东西,以及正书的新内容。先看古人对行、草书有过一些怎样的论述。汉代崔瑗《草书势》云:“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爱日省力;纯俭之变,岂必古式”;
从“纯俭之变”的速度论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可以发现正书的古代哲学认定基础是字的笔画精致,结构相对停匀、稳妥,而笔画间和字与字之间无明显的牵丝、连带、简省,字的基本笔画的书写、结构、章法布局具有简朴的规范、技巧或法度。这就是古今对正书识别的结合点、承传点与核心点。
书界公认的篆、隶、楷、行、草五种书体,是从时间、字形面貌上来区分书体的。如果以今天的正、行、草三体来进行评价与梳理,古今概念的识别标准是存在很大差异的,也存在许多概念上的重叠与错位。五体论中的每种书体之中包涵的风格差别是蛮大的。我们抛开外在的字形,从“纯俭之变”的速度论这个基础上再进一步研究,就可以发现,不管是哪种书体,无论篆、隶,或者是唐楷,其实,它们都存在着一个正、行、草的过程或相应的字体存在与对应,如篆之正体演变为简帛风格一类的字体,打破了以前篆之正体的平衡,形成不正;简帛风格的篆隶演变成成熟的汉隶,又演变为章草、今草,然后又演变为晋、唐楷书,形成新的正体,晋、唐楷又有其行、草体,形成新的不正。也就是说,狭义上的楷书本身也有一个正、行、草的对应存在与识别。字体的发展是在正——不正(行、草)——正这么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前进的。
另一方面,在当代成就正、行、草三体说的同时,历史上的“纯俭之变”的速度论也在被完全打破,新的形态说对正书的概念进行了重新识别与定位。当代书法家在创作作品时,不再遵循草书>行书>正书这种速度论来进行创作。他们可能是写行书时比写正书还慢,写草书比写行书更慢。他们已经将“纯俭之变”的速度论抛弃,不再将其视为游戏准则,而是着意于点画的形态、整体的形式构成与空间划分。书家对书体的创作过程被集体无意识地忽视、省略,而是着意于最后面貌的呈现,这是时代“忽略过程、重视结果”的映射与体验,是时代审美发展的必然过程,也是当代人对正、行、草三种书体的再认识与再创作,是当代人对正书概念的再发展。
3、哲学识别
著名哲学家、艺术家、旅法学者熊秉明先生曾说:“中国文化的核心是中国哲学,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中的核心。”不管这句话是否正确,但我们可以肯定,中国书法是承载、凝结着中国的哲学思想的,这也是中国书法最值得自豪之处。
不管是儒家的文质相含的中和运动,还是道家“吾以观复”的阴阳运动,其实都体现了对平衡(平正)的要求,那是达到“和”与“道”状态的必然途径。如何达到或接近“和”、“道”的状态呢?老子《道德经·十六章》提出:“致虚静、守静笃”、“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同时,老子在《道德经·十二章》中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也正是其“观道”思想的体现;而《庄子·人间世》说“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正是其“体道”思想的体现。从这些论述当中,我们发现这些先哲们都一致认为:静最能接近、达到“道”的状态。
既然书法是承载了许多传统哲学思想的载体,就必然反映到它的神态中来,必然充满对静的向往与追求,因为只有这样,书法才更接近传统哲学中的“和”与“道”。对于正、行、草三种书体来说,它们在视觉上的运动感是依次递增的,动感愈强,展现的矛盾也越激烈、复杂,其平正感愈差,也越不容易给人以平静的体验。三种字体中,正书是最讲究平衡的,也是最能体现平正的,它的每个单字都十分讲究平衡,稳中见动,动中求静,万千波澜,皆隐于形,但不失生命韵味。而行、草书则不然,它们靠跳荡腾挪架式和翻转粗细的线条感染人的情绪。正书是行、草不平正的基准,反过来说,就是行、草书的不平正是以正书的平正为对象而言的。并不是说正书的平正就是绝对的平正,也不是说行草书的不平正就是绝对的不平正,它们之间与其本身都是对立统一的。关于这一点,项穆在其《书法雅言》说得好:“所谓‘正者’,偃仰顿挫,提按照应,筋骨威仪,确有节制是也;所谓‘奇’者,参差起伏,腾凌射空,风情恣态,巧妙多端是也。奇即运于正之内,正即列于奇之中,正而无奇,虽庄严沉实,恒朴厚而少文;奇而弗正,虽雄爽飞妍,多谲厉而乏雅。”正是正书的相对“节制”,使正书的这种书体相对多了些平静感,最能给人以静的感觉。弘一法师在王羲之“欲书之时,当收视返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基础上阐发出“心神不正,书则欹斜,志气不和,字则颠扑”。正是从字形的平正上来阐述对作书者心气的影响。清朝周星莲在《临池管见》中写道:“静堂作楷书数十字或数百字,便觉矜燥俱平;若行草,任意挥洒,至痛快淋漓之候,又觉灵性焕发。”这种实践正好印证了书体对入静的影响,而弘一法师本人的绝笔——“悲欣交集”远不如他平时所作的“弘一体”平静,正是他当时悲欣心情的外化,可以说,他是在不平静的状态下离开人世的。
历代书法家虽然对平正可能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但他们对平正的不懈追求也是很明显而易见的。唐代孙过庭《书谱》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知险绝,复归平正。”就表达了这种审美理想;王澍《论书剩语》中说:“楷书不当布置平稳,然须从平稳入。”李叔同所说的“书法是反朴归真的第一境”也正是对庄子“既雕既琢,复归于朴”思想的深刻理解与反映。古代许多书法家早年书法多雕琢,而晚年则相对归于平静、内敛,就是这种哲学思想的反映。
在这个层面上说,正、行、草三种书体是一个循环反复的运动体,而正书的静最接近于“道”,也是行、草书接近“道”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