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秋瑾是在历史的教课书上,书里有一幅她的半身像:身着条纹和服,头发盘起,手里紧握一柄锋利的短刀。相片摄于1905年东京,据说是赠给好友同窗的。读这书的时候我刚念初中,同学大多是嘴里含着金匙银匙、不知生活冷暖的小孩童,对秋瑾的装束固然赞叹,“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悲烈是怎么都体会不到的。
秋瑾原是官宦人家儿女,自小不愁锦衣绸缎,然而国愁国难风雨飘摇,让婚后的秋瑾离开自己封建的家庭,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日本的留学日子,她经常穿着和服或男装,配一柄短刀,独行往来。何香凝回忆那时的秋瑾是个热情豪爽的人,不像一般女子爱打扮,衣着随便,不修边幅,也不拘小节,生活上的事是无所用其心的。有回秋瑾遇到革命党人陶成章,两人相谈甚欢,但陶成章对秋瑾加入光复会的请求并不为然:“你一个女人家,舞刀弄枪不合适。”秋瑾听了旋即拔出腰间短刀,乘着酒兴舞起刀来: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同为革命党人的陈天华,写过《猛回头》,写过《警世钟》,最后留下《绝命辞》,在日本投海自尽了。秋瑾在他的追悼会上激昂地号召留日学生们记住烈士遗言:“共讲爱国,更卧薪尝胆。”说到激动处,猛然从靴筒抽出短刀狠狠插在桌上:“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就吃我一刀!”
鉴湖女侠的短刀很传神,传神的刺刻出一个横刀立马、大义凛然的巾帼英雄。于是明白人是需要有一种传神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这种方式往往很平常、很随意,却与情感血脉相通。诸葛亮的鹅毛扇,程砚秋的长水袖,黄永玉四季须臾不离手的烟斗,都是情感与另一个自我的不期而遇。喜悦、悲伤、困苦,因此流露得痛痛快快。这由于传神流露出的痛痛快快,也让生命更为真实、更为真切,更为悠长、更为绚烂。没有了这传神,生活或许会少了些什么,人生大概也不那么完美了。
韩天衡先生爱喝茶,想必这也是许许多多热爱传统文化的人的共同喜好。他的一把秦权壶默默伴着他十多个年头了,十多年茶水润泽,土红色的壶身已变得油亮油亮。壶上韩先生写了“水深鱼乐”。他说,这几个字是为那年中秋夜留的纪念。秦权壶陪他招待过很多来往于百乐斋的朋友。百乐斋庭前院后修竹浓郁、花影扶疏,百乐斋里韩先生的作品件件透出清风明月的雅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吾心”,镶着金线的木框,妥妥贴贴把这几个字装摆得淡然有味。多宝格上放满了他收藏的印石、瓷瓶、紫砂壶,还有他的书,和小孙儿古雷的合影。其乐融融间,将满目风景点染得十足金粉六朝模样。进了百乐斋,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秦权壶也泡过不少的好茶,天凉时,壶里的水暖手,天热时,壶里的水舒怀,水没有了,师母便照顾左右,即刻添上,于是这紫砂茶壶里也渗满了师母厚厚的情意。据说秦权壶是模仿秦始皇统一度量衡时所用“权”的样子设计的,“权”就是秤砣,壶的肩、颈、腹、足顺势而下,就像一个秤砣,古朴典雅又圆浑坚强。我喜欢韩先生闲时坐在明式紫檀圈椅上,露出笑容,徐徐将秦权壶握在手中摩挲的样子,随而浅浅深深细数琐屑往事。谢稚柳、程十发、方介堪、方去疾,那段文化被死死禁锢的艰难岁月,都化成甘露,在他心田慢慢流淌。我听得入神,总觉得他是一座山,一座顶天立地的巍峨大山,细腻的学问,含蓄的功力,藏不住他胸中雍容的气魄。那样子正像“权”,沉沉稳稳,叫人敬慕。
韩天衡的秦权壶很传神,传神的映出了一个清心悠然的韩天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