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中国画论评中,有所谓逸品。逸品或者指精神的超越,或者指画法的突破。这种精神的超越,往往是个体的超越,从艺术的本质而言,无疑把握了一个重要方面,然而艺术本质还有另外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群体精神的弘扬。在艺术功能多元化的时代,两种艺术精神都需要表现。但在更需要张扬群体精神以挽救危亡、改革社会的时代,比如在20世纪的特殊历史条件下(群体精神的弘扬)就变得尤为重要,逸品画家自然会被边缘化。已故山东传统派画家张伏山,便是一位逸品画家。
山东是孔孟之乡,具有丰厚的文化积淀和悠久的绘画传统,近些年来画家辈出,国画市场异常活跃,考取北京高等美术学府者多不胜数。因此,以开阔的视野研究山东中国画传统的传承,无疑是美术史家不容忽视的课题。今年初,青岛的范洪先生专程来京,带着他先师张伏山的作品、图片和已经初步编成的《张伏山画集》枉顾寒舍,说张伏山这位即墨的传统派画家,像陈子庄、黄秋园、梁崎一样长期湮没不彰,晚年刚被引起注意就去世了,希望我为画集写篇序言。
确实,过去的传媒很少介绍张伏山,我也素无了解,及至仔细阅读了他的作品图片和文字资料,包括黄济显、范洪编辑的《张伏山题画诗文选》,深感这是一位近现代中国画坛上很有独特代表性的画家,他在指画山水和指画花鸟上的成就,尤为引人瞩目。我想,为这样一位画家出版画集,对了解山东百年来国画的传承,对以更宏阔的视野重新解读传统,进一步总结一度被忽视的历史经验,都是非常有益的。
20世纪以来,随着社会的变革和西学的东渐,在中国画领域出现了两大派:一派是倡导革新的引西润中派。该派画家引进西方的观念,与古代师造化的传统相结合,刷新了传统中国画的面目。另一派是借古开今的传统派。该派画家以弘扬民族文化为己任,选择适合时代需要的古典传统,以求在传统的基础上发展。前一派中的水墨写实风格,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更多发挥了社会功能,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成为画坛的主流。而传统派则载沉载浮,除去极少数画家,基本处于边缘地位。
张伏山(1910-1987),就是一位长期处于非主流位置的画家。他出生于即墨的商贾之家,自幼酷爱书画诗词,无意经商。青年时代从即墨李宣三、济南关友声、北京李苦禅习画,学而有成。而立之年前后,两度在青岛举办个展。但他一生都没有以画为业,先是常年在中小学教授国文或美术,后来又被错划右派,遣返回乡,当了20来年农闲作画的农民。直至年近古稀,才欣逢改革开放的盛世,落实政策,重操中学教鞭,又调县文化馆工作,得以全力作画,直到去世。
张伏山的绘画生涯,大约可以分为三个时期。47岁以前多画山水,最早受关友声的影响,由石涛悟入,同时学习梅清等清初画家,上溯宋元人,近参张大千,以摹古为主而渐由摹古走向自运,风格清秀细腻。留存作品有《逃世寻山》(35岁)、《山居秋瞑》(44岁)、《山水四条屏》(45岁)等。由48岁到69岁 他被放逐农村,虽生活艰苦,而以画为乐,农闲作画不辍,不但精究笔画,而且陶情指画,仍以山水为主,偶尔也画花鸟。在认真摹古和感受自然的过程中,形成了造境冲淡舒卷淋漓的独特风格,创作了不少精品。如果说《仿渐江黄山风景册》(49岁)、《仿石涛山水册》(60岁)、《仿萧尺木山水长卷》(60岁)、《竹月清辉》(61岁)、《仿古今各家册》(67岁)、《崂山册》(69岁),反映了他精研传统,变笔画为指画的造诣,那么,《东崂探胜卷》(54岁)、《华岩梦游》(66岁)、《松荫溪流》(68岁)、《黄山天都峰》(70岁)、《山静居图》(70岁)、《鱼鳞峡道中》(74岁)、《竹雀临风》(70岁)等,则显现了他自成一家的独特风貌。70岁以后,随着他生存环境的改善,心情的舒畅,指画山水更多,指画花鸟墨竹亦随之增加,画风趋于简拙粗放老辣随心,合意作品达到了更加成熟的境地。山水画中的《狮峰凌云》(71岁)、《百雪图》(73岁),花鸟画中的《秋水白鹭》(71岁)、《风雨图》(72岁)等均可代表。
考察张伏山由中年成熟到垂老精进的作品,可以看到这位躬耕于陇亩的业余画家不同于主流水墨写实绘画的若干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张伏山的山水画不是写实的而是写意的。他的山水画之意境,不是更接近实际景色的“写境”,而是有较大加工的“造境”。无论他画崂山、画泰山、画黄山,还是画心中的无名山水,都不追求接近实地写生的状貌,而是既从总体上体现所画名山景色的形神,更注入了可游可居的理想,虽“得其寰中”而“超以象外”,特别是在那些可居的山水画中,他一方面凸显大自然的生机,同时展现了自己冲淡的精神气度;另一方面又表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而获得的精神自由。正如石涛所说:“以我之精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气度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自脱天地牢笼之手,归于自然矣。”
第二个特点是,张伏山作品在艺术表现上充分利用前人的图式,在保存其提炼手法妙在抽象与具象之间特色的前提下,加以融会与改造,形成自家图式的个性。这种图式包括空间处理的“三远法”、“折高折远法”,也包括描绘丘壑林木的“石分三面”、“树有四枝”法,还包括各种体现树石结构肌理及其相互联系的“皴法”、“点法”。大致而言,他的图式约有两种:一种可称为密体,无论水墨淡色,还是小青绿,都采取石涛、梅清、张大千图式,广泛吸收,兼容“南北”两宗,所谓“集其大成,自抒机杼。”密体作品一般写景具体丰富,有较多的构图变化,甚至个别作品如早期的《松荫草堂》(54岁)和成熟期的《竹树幽居》(70岁),布境写景也不是对写实的透视与状物手段毫无取法,但绝大多数作品是典型的传统面貌,对艺术提炼的经意远远超过了细节的真实,提炼手法不时流露出“我注六经”的旨趣,亦时见精品。
另一种可称为疏体,图式已化繁为简,十分洗练概括,大多为水墨淡色,而且几乎全为指画。在这种疏体作品中,前人图式的痕迹已了不可寻,古法化入了我法,甚至已臻于无法之法。由于此时应酬日多,不能说幅幅皆精,但亦有一些出神入化之作,如《狮峰凌云》(71岁)、《高山仰止》(75岁)、《百雪图》中部分作品(73岁)。花鸟画中的《风雨图》(72岁)、《双松图》(72岁)和《墨竹四条屏》(73岁),尤为精彩。这种作品的成熟期已经出现在70岁以后,就更加带有“六经注我”的特点。
第三个特点是,张伏山作品笔墨与指墨语言,既继承了传统,又形成了个人的特色。他的笔墨特色是在长期临摹与创作的艺术实践中逐渐形成的。流放农村之后,由于条件的限制,大约从50岁开始,他在用包装纸作画的同时,画起了指画。他说,当时“画纸不便,有时技痒无奈,……遂改用指头乱抹,自觉别有逸趣。”指画成熟于清代高其佩,但高其佩主要作花鸟,亦时作人物。张伏山则以指画作山水,把在笔画中练就的笔墨形态用于指画,更不断以指画临摹提炼前人的山水精品,致使他的笔画也糅入了指画简劲随意的趣尚。故而他画中的点线既像造化一样地统一而多变,又形成了与自己精神气质相表里的点线结构与点线形态:流畅而苍劲,似枯而实润,信手拈来,无法而法,晚年更趋简老、拙稚、烂漫天真。
张伏山绘画的三个特点正是其独特风格的支架,其风格又是在借古以开今的艺术道路上形成的。一个画家的师承,往往会影响他的艺术道路。张伏山的启蒙老师,是本县民间画师李宣三。李氏善画山水,兼画花卉人物,但张伏山拜师之后从未见其作画,只见他日日饮酒,可见影响不大。影响大的两位老师是青年时代从学的关友声、李苦禅和中年时代所拜的俞剑华。济南关友声(1906—1970),热爱国学,弘扬传统,上世纪30年代初在山东创立国画学社,继而在高校任教。擅长书画、诗词,画宗石涛。高唐李苦禅(1899-1983),流寓北京,是齐白石的高足,擅长写意花鸟,尤得八大精义。济南俞剑华(1895—1979),史论绘画兼擅,师从重塑“文人画价值”的齐白石挚友陈师曾。
无论关友声、李苦禅,还是俞剑华,他们都是20世纪中国画领域中的传统派,并且继承的不是古代职业画家的传统,而是文人画的传统,特别是以石涛、八大为代表的文人个性派传统,是不受宗派之说的束缚,化古法、师造化、重感受、抒个性,讲求自由创造的传统。张伏山正是通过师门授受,从石涛悟入,旁及梅清、石溪,上追宋元,下参张大千、陈师曾、黄宾虹等时贤,并继承了这一传统。值得注意的是,张伏山对文人画传统的继承,并不限于明清个性派,晚年对以“四王”为代表的文人正统派中的王时敏、王原祁、黄鼎也有所取法。他曾在《题指头仿王麓台仿黄鹤夏日山居图墨法》中称:“晚喜四王画,指临趣不同。”因此可以说,他与同时代一样反摹古的传统派画家相比,能够较早地摆脱“五四”以来对“四王”的简单批判,较为全面地继承了文人画的传统。继承了文人画以画为娱,崇尚内美,重视人品,讲求学养,摆脱物欲,精神超越和重视气韵与笔墨的传统。
离开了时代,便无法评量画家。不用反思的眼光,就不能绕开主流历史的遮蔽,洞察非主流画家的独特贡献。惟其如此,近20年来,一些以往被湮没的传统派画家陆续被人们发现,他们的声名开始由地方走向全国,他们的另类经验也启发了创作界和理论界的全局性思考。尽管没有必要把这些画家的贡献等量齐观,然而对他们互相不可替代价值的研究,将会丰富我们的思想,有益于在新的世界格局中焕发出中国画的独特光辉。
近代中国画的发展,是各家各派画家努力的结果。张伏山的艺术,在20世纪特别是50年代以来代表了继承文人画传统的个体需要的延伸。他绘画中以画为娱的品格,天人合一陶情山水的境界,偏重主观表现的蓬勃而冲淡的情怀,有法而化无法之法的造诣,特别是他发展指画山水的成就,不仅是他家他派不可替代的,而且因为曾经处于边缘而被遮蔽,在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之后,为了更全面地对待传统,给以重新认识就十分必要了。在21世纪人与自然和谐及艺术个性化方面受到重视的情况下,其启示意义是不言自明的。
(限于版面,本文略有删节。)
作者简介:薛永年,1941年生,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主任,教授。中国画艺委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