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八月暑热未消,忽接友人张正忠来电,说童中焘先生托他从杭州给我带来一本新出的大画册,令我不禁顿生向往。及至拿到由人美社出版的童中焘画集,披览他挥写的一幅幅山水,但见那林壑郁茂清幽,有一种苍茫翠微之致、清冷之气扑面而来,尤其是其中《西湖烟雨》、《九溪春深》、《云起图》、《西泠晚烟》、《且听寒声》等幅,阅之令人几不忍释手。
童中焘先生尤擅写林壑清幽。他对于写生意境,有其独具的清明澄彻之悟。其用笔,于沉稳端凝中见秀逸;其用墨,于郁茂苍茫中见空灵;其气局则往往平正、轩豁、弘畅,似为堂堂之阵,而在其经营有序的布置中,尤善于蕴蓄整肃其气,把握气韵凝聚于萧散的微妙,平中蕴奇。他画山水下笔往往皴擦相兼,润中带毛。时而山林历历清晰明洁如洗,玲珑透剔;时而飞茸生烟,使迷离与清新交映叠印,似将大气弥漫的光影辐射透入林壑,令岚色光影浮动其间,——真可谓幽微见苍茫,清气入毫端;于苍茫翠微处,尤见其绰约风骨。赏玩童中焘先生的佳作如《云起图》、《且听寒声》等,似可借用清人程正揆的论画语:“如龙驭凤,如云行空,隐现变幻,渺乎其不可穷。”
古人陆机尝有诗云:“倾云结流蔼。”童中焘先生所画之林壑幽胜,似颇得其意致。如他写沧浪亭一图,尝撷前人句:“素影抱长廊,浮光动虚壁”;其《云起图》则题古诗云:“无心云自来还去,元共青山相尔妆。霎时迎雨障崔嵬,雨过却寻归路处。”在自然界中,素影浮光的霎时之幻本来极难于捕捉,但童中焘先生却通过渴润相兼的灵性点染,将惝恍之烟色、造化之幽微,一一驱遣于其笔下。
童中焘先生在画集自序中认为,中国画家应是写“心目界之所有”;他还以刘熙载《艺概》中“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之言,来借喻于画。今视童中焘先生之山水画,气局堂堂,平正、轩豁、明洁,适如端人正士,志节轩昂;而他又擅以微茫烟色佐其崚嶒风骨,故在其山水画中,又有温婉灵秀之魅人气息溢出——此诚为画如其人也!
昔年,童中焘先生曾长期在中国美术学院任教山水画,其于林木造微之嗜好,显然也影响了不少青年学子。今喜以林木布阵来构写山水的年轻画家,由浙江发端而延至全国,竟已歙然成风,而其在最初把教时所受的影响,似仍依约可辨。近年来艺市升腾,熙熙然为利奔趋者不少。我见有不少画家,在公办和民办的杂志上铺天盖地地宣传,然却唯独不见其中有童中焘的名字。以童中焘先生在美术圈和收藏界的声名,市场炒作的机会当然会来找他,但他却全然不予理会——其为人品格自重如此!有人说他拿架子,但在我,却有幸感受到他重学术轻名利的另一面为人。
我与童中焘先生交往虽不多,但明显感到他为艺治学的严谨乃至迂执。在当下的画家中,他是罕见的嗜文者,于画史、画论、诗文素有所好,又喜读各类哲理禅学书籍,曾著有《中国山水画》一书。他的寓所远离闹市尘嚣,平日里唯以读书作画遣怀,深居简出。遇有不速之客造访,若是为利而来,他会断然谢绝;若是来探讨学术,他则兴致勃勃,侃侃而谈。记得在数年之前,我曾将所写的一本研究陆俨少艺术的拙著,寄给童中焘先生。未想他阅后,便力荐我为杭州恒庐讲堂作研究陆俨少的专题讲座。之后我到杭州去看他,彼此切磋谈艺。言谈之间,童中焘先生对前辈名家语多敬仰。每次我与他分手,他总要亲自送至路口,见我登车而去才返回。从这些为人细节,我感受到童中焘先生孜孜于艺事的孤独与他蕴藏心底的深情。记得还有两次,童中焘先生给我写来长信,谈他的艺术见解,这使我突然想起黄宾虹的不少谈艺信札。当今一个画家,若是对艺术没有竭诚的追求,又何屑于在信中谈艺!去年,海门画家张正忠向我表示对童中焘先生人品画艺的仰慕,希望我介绍见面。童中焘先生闻知后即表应允;在见面时,他热忱地给了张正忠不少画画的指点。
清人刘熙载论书家高人,尝拈出“高韵深情、坚质浩气”二条(见刘熙载《艺概·文概》)。今观童中焘先生其人其艺,我似慨然有悟:童中焘先生所作之山水画,每每气骨坚凝、气格井然、气概弘畅,而又兼有幽微之韵致,其风骨清气之迥异于庸辈,显然与他的为人品性相一致。童先生在其画集自序中说:“画无本体,功夫所至,即其本体。”——这岂非是他的夫子自道?
在童中焘先生新出画册之际,谨作此短文为贺。同时,我也期待他的山水画以此为新的起点,去开拓更为奇幻幽深的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