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之秋,在中国美院展览馆看吴冠中先生展览。吴先生在当代中国画坛的名声毋庸多言。先生近年来的一些议论也传扬颇广,比如“笔墨等于零”之说,引起美术界争议纷纭,但因为我至今没有遍读争论各方的具体文章,也不想加入其中。倒是先生关于艺术体制的一些议论,我感觉是出于一个老艺术家的真诚,绝非在体制交椅里尸位素餐之辈所能为,也非纯粹出于一己际遇之不平者所能为,因此对先生在心里是怀了一层敬重的。
看这个展览,充溢其间的那股青春亮丽的色彩,出于八十开外老先生的笔下,足可让人望见朗润而炽烈的心胸。当然,我在观览之余,所想是要更多一些,有些离开了具体的画幅,而涉及到一些久有思考而意未澹定的学术话题。在黄永玉先生等为吴老所写的评论文字里,普遍认为:吴的绘画是超越中国画和西画樊篱的,你只要去感受他的艺术魅力,不必分辨他究竟是什么画种,这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发论;“融和中西”,则是出于文化方法的诠释。这样,也就打破了一般美术欣赏的畋域。也就是说,吴冠中的绘画,可以和纯西方艺术大家的作品一起观赏评论,也可以和纯粹中国画大家放在一起鉴赏,在观者的综合感受评价里,可以去分辨高下优劣。这样的综合分析评价,在其他方面的文化品鉴里也存在,为什么有人说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苏东坡应该居“全能冠军”的地位?就是经过了纵横内外各个向度的比较。少年钱钟书曾经发痴般地探问李元霸万一碰上关云长究竟谁胜谁负,这看似“八杆子打不着”的物事里原来蕴蓄着巨大的想象比较空间。
回到吴冠中展览。我在看过之后,也是要消除画种之界限,去另外找一个参考物象,来考验自己的美感认知。好啊,潘天寿美术馆就在一箭之遥。在转步前往的几分钟时间里,不禁感念蔡元培先生当年在西湖边建设国立艺术院的宏襟雅韵,杭州这座充满艺术气息的湖山之城,给了艺术家多少方便与颐养。潘馆我已经看过多次。回想少年时期,潘天寿的雄强挺出的风格,甚至比齐白石还要让我陶醉。他能够将一片寻常的田园丘垄表现得意趣十足。近十年研究涉及黄道周书法,更觉潘先生对黄道周的料峭笔意体味得无以复加。现在,在潘天寿的巨幅作品面前,我有意识地与刚才看过的吴冠中作品进行着体味比较,我不能不讲,整体的艺术感染力,吴还是远逊于潘。两位先生在构成和色彩方面都是十分讲究的,这都是接受了现代西方美术的积极影响所致。吴先生到底在什么地方逊于潘?气势莫论,那是近于风格的范畴,不可执着。关键在用笔。吴先生的大量作品是色彩和构成,不存在用笔问题。但也有些明显是用水墨完成的作品,那笔触就几乎是涂抹而成,难入大方之流了。因为对吴先生的评论几乎没有离开“中西融和”,读者不能不寻绎其“中”的成分,说白了,就是作为中国画基本因素的书法的成分。那确实是欠缺的。而潘先生能够将许多细碎的风景作成气势凌厉的大幅,完全得力于书法功夫。在这里,不免要讲一句:“笔墨等于零”之说,不论出于怎样的解释,都不如不说。不敢说呀!
看过了吴冠中和潘天寿,在一衣带水的湖那边,还有黄宾虹先生“九秩以后山水画展览”呢。这个展览去年就存在,我去年已经看过几次,今年又看了三次。这里陈列的宾老作品,篇幅很少有超过四尺整纸的,画面也多以墨色为主,要寻找艳丽、辉煌这类感觉几乎难能。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吸引人,是因为近年来对他评价造成的声名效应?是好古猎奇之心?非也。是黄宾虹作品里透逸出的全方位的文化气息,这似乎形成了一种笼罩观者身心的“场”,那里面有浑茫的杜诗的气息,有旷达的苏词的意味,有黄鹤山樵的幽深,也有倪云林的简淡,在我眼里甚至还带着些江海烟波里的漂泊感,这种种,被凝聚为宾老自谓的“士夫气”,意味气息,又无不表现在具体的笔墨里。宾老的笔墨和寿翁的笔墨究竟区分在什么地方?他们之间还可否区分高下?人皆云宾老之画得力于书法,但我们却很难看见明显的笔触。宾老之笔,多在隐中,所谓无一笔是笔,无一笔不是笔。这比起寿翁的处处见笔,显然就处于更高的境界了。如同拳道,云遮雾绕里的着着直逼三寸,比较龙腾虎跃里的闪展腾挪,是需要上些年岁,得些幽趣才可以品味的。宾翁的绘画虽然以书法为根基,但毕竟是绘画,不是书法。他的笔与墨、彩是融汇无间的。这让我想起《琵琶行》里的句子:“轻拢慢捻抹复挑”,一个动作里面,包含了多少动作、多少功夫、多少趣味?说黄宾虹山水是化境,就是他融化了中国画里多种技法精神因素,达于浸润性的艺术感染力。而这样的感染力,在接受者的方面,是越有人生阅历,越有文化知见,其感受也就越强烈,越深沉。至于宾翁的最终积大成,则如同默存先生所谓“学问乃二三素心人于荒江野老屋中商量培养之事”。想想他在积年累月里,在一灯如豆里积墨成帙,体察的是笔墨研磨里的千秋文心,排遣的是万古寂寞,也由中发出碧血春花。这恰是中国文化之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