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11期《书法》杂志上,刊发了章祖安先生的一篇《写文章之难》,由“国学大师”谈到“国学”、“汉学”的用词何者更确切的问题。读后感慨颇深。在今天,“出名”也已演变得非常容易的形势下,章先生为了一个名词的权衡还要深感为难,这种学人的心理状态和风范,正是传统的文脉所系。
章先生是我的师长辈,1980年代我在浙美求学时,常与章先生一起陪了卢鸿基先生去听戏,但当时学问上的事,向章先生求教得并不多,后来更疏于往来。我在浙美时,包括离开浙美后,关系更亲近的是卢坤峰等先生,我视卢先生为师,卢先生则视我为友。后来有一次,与童中焘等先生一起聊天,我把童先生、卢先生等与方增先先生作为浙江书画界的同一代,而潘天寿等为第一代,林海钟等为第三代。童先生当即表示,方先生是他的老师辈。这就是这一代人的风范。我的意思是从历史上看,师、生不妨是同一代,因为他们都面聆过第一代的咳唾,得到过传统的“第一手资料”。
我始终主张,传统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因此,对于传统的认知,应该从一个个具体的、优秀的传统型书画家来认识,撇开了这些具体的传统人物,光从书本上去认识传统,是很难获得真知的。传统之传,是指它的传承、变易,传统之统,是指文的规范、定则;只有变易,传统就将在传承中走样到不成传统,而只有定则,传统也会窒息生命的活力。但如何变易?如何规范?只有当你与潘天寿、唐云等有过深入的接触,才能有真切的理解。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一直认为,传统的文脉在江南,尤其在杭州、上海。因为正是在这两地,20世纪下半叶后,有着数量最多的优秀的传统型书画家为第二代作面命耳提,而后又由第二代向第三代作耳提面命。当然,杭州与上海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在杭州有一些顶级的人物,马一浮、张宗祥、夏承焘、黄宾虹、潘天寿、沙孟海,但一流的人物数量较少;而上海,论顶级的人物虽然不如杭州,但论一流的人物,数量不仅超过杭州,而且居于全国之首。从这一点,两地的第二、第三代书画家,传承传统文脉的福分是同等的。但杭州的第一代,文史界与书画界打得较通,而上海的第一代,文史界和书画界大体上处于各自为政的状况;又,改革开放之后,浙江以打造文化大省为目标,更注重对传统的传承和弘扬,而上海以走向世界、接轨国际为目标,更注重汲取西方现代、后现代文化、艺术的营养。这样,上海的第二、第三代书画家,在传统文脉的传承方面,自然不能不让杭州一头地。
传统的文脉看西湖。这也是我20多年来一直同杭州、浙江的师友走得较勤的缘故。
那么,这个传统的文脉又是什么呢?便是章先生在《写文章之难》中所说的:第一、正气,第二、犀利而能委婉,第三、有谦谦君子之风。章先生用这三条来评价我,我是不敢当的,但又确是我为人、治学、从艺的目标,是“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包括章先生和杭州的其他师友,我想情况也大致如是。
这三条又是统一的,层层推进、层层落实的。正气就是要犀利而委婉。光有犀利而没有委婉,便成了“小人”。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歧视女子当然不可取,但小人又确是如此,亲近了他,他就得意忘形,出言不逊;疏远了他,他就怨天尤人,肆无忌惮。这就是梁任公论晚明士风大坏、文人无行所指出的“下流无耻”。而光有委婉而没有犀利,便成了“乡愿”,孟子说“乡愿”就是“德之贼”,梁任公则认为是“上流无用”。当前的书画界,犀利则打杀,委婉则捧杀,这都是缺少正气的表现。有了正气,而且落实为犀利而又委婉,才称得上有谦谦君子之风。人品和画品,人品和书品,这君子之风正是立品的根本。
由章先生这篇“为文之不易”立论的严密逻辑,联想到2007年9月15日《美术报》上吴冠中先生的一篇谈话,其中也有三个观点:一、外国人懂中国画,而今天的中国人反而不懂中国画;二、在美国的一家博物馆中,同时挂有西方的油画和中国古代的名画,西方油画吸引了大批外国人流连忘返,而中国古画则没有人要看;三、中国画的历史是辉煌的,古代的名画是优秀的,但只是“爷爷的好”,而今天的中国画则落后了。根据第一个观点来印证第二个观点,必然证明中国古代的名画是拙劣的,“爷爷是不好”的,所以懂中国画的外国人对它不屑一顾。而根据第三个观点来印证第二个观点,又必然证明外国人是不懂中国画的,面对如此优秀的“爷爷”,他们竟然无动于衷。现在,把这三个观点捏在一起,为文确实非常容易,但逻辑又何在呢?吴先生当然是一位优秀的画家,但显然,传统的文脉,君子的风范,是不在此而在彼的。至于“不择手段同时又择一切手段”,这种“文革”的用语,“海盗”的行径,复旦的朱维铮先生明确表示:是“无法无天到了何种地步”的斯文扫地,是“流氓手段的同义语”。
苏洵《上韩枢密书》有云:“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至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螯,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
在社会大变革,艺术多元化的今天,这不是君子之风的一格,当然有它积极的意义和价值,但传统的文脉,君子的风范,实在是更有意义和价值的一格,即使外国人看不懂它,作为中国人则是无论如何不能须臾忘怀的。就像当年的湖南农民运动,毛泽东坚决地认为它是“好得很”而不是“糟得很”;但当革命即将取得胜利的前夕,他还是要清醒地指出必须克服革命的“流寇性质”,而把黄炎培等一批君子风范的人士吸纳到革命的队伍中来。同样,今天的书画界,也到了必须把传统的文脉——君子之风的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时候了。
面对西方现代、后现代文化殖民大潮的冲击,在带来艺术观念更新之利的同时,更使传统的文脉岌岌可危。一勺西湖水,可承载得了如许之愁?所谓才弱而敌强,不伐,王业亦亡,与其坐而待亡,仁人君子,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愚所能明也”。这就是“君子以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