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杨
Ⅰ袁武的特质是鲜明的个性化,他的人、他的画都是独特的、卓越的,气势大、格调高、意趣远,画到精辟处,迸发灼人般的气势,使你没法不去关注和研究其人其画,他从哪来,要到哪去?结论自然是非同寻常,东北又出一“舵把子”。
30岁那年,袁武创作发表了《大雪》,获评第七届全国美展铜奖,以这样的起点步入画坛。此前,《又是一年春草绿》、《冬趣》、《角落》、《没有风的子夜》等,亦分别参评省展、国展、东三省联展且均获奖项,广受好评。乡情依依,清新素朴,使上述作品呈现本色、纯美的视觉效应,呈现边陲北国缓慢而沉厚的生活节律。从老百姓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捕捉画面感,创造性地转换为极具个性化的笔墨言说,以白山黑水为绘画源头或曰切入点,袁武开始了艺术之旅上的打拼。他宣称:我认为选择表现对象时要做到三点:你熟悉的、你感动的、你能画的。什么是美的?我觉得真实才是美的。他是工人出身,下过乡、做过工、教过书,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社会底层,也一直乐于置身基层群众中,同普通劳动者休戚与共,并由此发生创作上的自然并置,顺理成章,故乡的人和事被他搬上画面,艺术地传达着他对故土的眷恋和认知。
就像一棵树,根扎得多深树就长得多高。袁武绘画的根系在于白山黑水,也在于中国画的基础性启蒙与积蓄,他曾反复临摹《芥子图画传》,娴熟到至今仍可默写其中的部分篇什。及到三十而立,终至崭露头角。随后,他更有机会求学北京,极大拓展着艺术视野与创作实践。《凉山布托人》画了一群身着黑披风的彝族汉子,相聚无语,以其特有的休憩方式打发时光。画面犹如一个巨大问号,令人很想知道这些一贫如洗的山里人何以维系一个民族的繁衍生息?何以如此地平和宁静,与世无争。《迎阿訇》及《宁夏行》系列组画,以群像般的聚集,如雕似塑般的笔墨力度,刻画了穆斯林们犹若世外高人般的超脱感,犹若山一般的沉雄感,其团结一心,铁骨铮铮,足以使他们面对任何困难,以确保这个民族的独立特行。《在海边》、《海滩》、《老海》等,则来自他对海的认识、理解。他带学生到锦州写生,住在一座小渔村里,与大海朝夕相处。他也曾逗留于山东威海、荣成及黄渤海的一些地区。由爱海到画海,感受海一般的精神激励,历炼人格豪迈,寻求绘画语言的磅礴大气,思尽波涛。
但毕竟,袁武仍旧属于吉林,属于生他、养他的那片厚土,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根系般的归宿感无时不在。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始、九十年代积蓄,到进入新世纪之初的爆发,他的故乡情怀一再转换为绘画冲动,像树的根系拥抱黑土一样,他亦陶然于白山黑水,于无画中求画,于平淡中出彩,能常人所不及,用家乡的粮垛、柴草、牛腱的脊梁,在画坛上垒起了属于他的峰峦。《塞外,春天还不曾苏醒》、《没有风的春天》、《自己的粮食》、《春天里的最后一场雪》、《进山》等,再现了生活中的种种场景,或雪野寂冷或粮垛攒拥,劳动者的家园虽历经冰雪严寒而总能赢来春的和煦、秋的收成。生活的节奏一如既往,乡亲的期盼生生不息。
近期,袁武对其乡情、乡土系列再行提炼、浓缩,画面语符越发地简练、素朴,饱含深情地为父老乡亲造像,继《夜草》、《老农》等名篇之后,进而创作了《北方秋天的肖像》系列组画,一望而知画中人物皆有生活原型,通过取舍、强化,突出其面部特征,也即突出了生活给予他们的特定烙印,面庞的苍老、瘦削是黑土地必然的给予吗?人们究竟靠什么把握命运之神?如果不是自小嗜画如命,孜孜以求,画家本人又岂知今在何方?画和被画之间是一个无限放大着的时空,留待画家驰骋想象,心随笔运。
中国人的美德最主要地存在于、发扬于社会底层,靠了普通百姓的善良纯朴,所求无多,恪守承传千载的文化认同与精神操守,这个泱泱大国的道德根基才不至于坍塌,虽历经苦厄而总能赢来新一轮的物质繁盛与文化再生。袁武绘画的起点并无刻意寻找,而是顺手拈来般举重若轻。他就在他们中间,画就在生活里面。他画得如此聪明,源自根性般的守护,真实真切,毫无矫作,也因而焕发着本色美,寓含着中华魂。
Ⅱ袁武绘画的另一侧重点是军事题材创作。《大山深处》、《夏日,阿拉山口的雪》等,表现雪野边关,气候恶劣下的官兵执勤,履行天职。和平环境下同样需要发扬牺牲精神,以保家卫国为己任。《九八纪事·二联组画》艺术地概括、再现了抗洪救灾中的典型画面:其一,众官兵置生死于度外,并肩筑成人墙阻挡洪水决堤时的汹涌波涛,捍卫群众的生命及财产安全。其二,一群被洪水围困中的乡亲扶老携幼,由一位军人率领着涉水突围,这使乡亲们有了主心骨,有了整体合力和生的希望。作为军旅画家,一些大幅、巨幅的创作初衷难免是双重的,是主观能动与客观驱动相结合的产物,“九八纪事”是这样,《小平犹在》等也是这样。
“九八纪事”也被通俗地称作“抗洪抢险”。一次闲聊中袁武同我谈到,“抗洪抢险”问世后,美术机构提出收藏,我没同意。他们收藏的作品无以计数,收去干什么?只有大画家的藏品才有望公开展示。那么多画家踊跃捐献。我就不行,到底是个农民啊!说罢哈哈一笑。这正是袁武的可爱之处,率性真实,我行我素,一任良知。财富都是社会的,哪来哪去。尤其绘画作品,流传是其本质属性。对袁武而言,不是不捐,时候未到而已。
袁武及其作品不失为当代人物画坛中的奇迹,其形成、发展经历了相当长的过程,仅凭刻苦自励、锲而不舍还不足以解释他的成功、他的出类拔萃。凡奇迹一定会伴随奇遇或曰机遇。1997年的岁末,袁武曾数小时地守候于校尉胡同68号院中央美院宿舍楼前,为求教于名师而几经周折。转过年来他得以进修中央美院,拎一件行李卷寒窗苦读。又进而考上姚有多先生的研究生,这才有毕业后的二次择业,特召入伍,任职军艺美术系。袁武说,现在能了,有了点小本事,可能在某一两点上较先生有所超越。但你不能超越历史,在那个时期先生就是一高度,而你只是豆芽菜,是他把你变成小树苗,扶你成长起来,有了今天。你能不能否定这段历史?能不能说自己没有穿过开裆裤?美术是讲传承的,没有他们那一代人就没有我们。上大学或是穿军装,曾经是平民子弟试图改变命运的必由之路,这样两件大事竟然在袁武身上合而为一,非奇迹乃何!自此,命运把信念和信心一起给了他,他的人和画不再仅仅是乡间小路上的风景,而注定要在更高、更宽广的视野里绽放光彩。他是属于时代的、美术的、军旅的,理当肩负使命。
军旅绘画作为当代美术的一个分枝,有着独特的课题性,优秀的军旅画家有望在这里填补空白。挑战也是空前的。毕竟,以中国画的形式表现当代军事题材、军人生活有着极大难度。继张道兴、刘大为等人之后,袁武等人正待成为军旅画坛之中坚力量。昨日蓄势待发,今当继往开来,其势锐不可当。“势”是通常所说的“气格”吗?或许我们正在把袁武复杂化。生活中的逻辑总是这样,越是想了解一个人、走近一个人,就越是容易误解他、远离他。我与袁武相识于2001年,目睹过他的成功、成熟。深刻的成熟就是简约,归于单纯,如孔子的“四十不惑”,如孟子的“我四十不动心”。画家无论画什么,归根结底都是其特质的必
然反映,都是其爱憎的必然流露,都是在其阅历基础上的合理解释。我发现,正是军人经历及军旅艺术家的责任感极大地、适时地充填起袁武的绘画能量,完善着他的人格与心智,人和画愈见厚重坚实,给人以预期及震撼。
人作画,画养人。好画家越画越好,孬画家越画越差。道理很简单,有什么样的目标自有什么样的作为。说到底,“势”是量变到质变的结果,这种结果反过来又会作用于画家、画笔,促成目标与作为上的再接再厉。袁武写到:“我喜欢在纸上画下又长又涩的线和又黑又重的大墨团,我希望笔下条条长线和浓浓的墨块是我心灵的倾诉。笨,使我对画有了一种平平和和、不急不躁的心态。面对我的作品总是不能很满意,但我却满意我的这种心境。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做事,安安静静地定一份计划,然后,义无反顾地去慢慢地实现,做得我很累。在生命属于我的这几十年的时光里,我一直为画好画而劳作着。我想画出一幅范宽《溪山行旅图》那样令人惊叹、敬畏的大画。也许我一生的努力都不及,但那是我心中的大山,我的心路会一直攀缘在这大山上。”(袁武《心路》)
说到军事题材绘画,“抗联组画”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袁武通过《生存》、《牺牲》等大幅力作演绎了中国画笔墨施于军事题材创作中的一种范例,一种前无古人般的厚重与深刻。在这里,人的生存极限抑或笔墨极限已然难解难分,薄薄的宣纸上到底还能展示多大可能性已然令人敬畏有加了。是谁把“抗联”这样的题材连同白山黑水一起留给了袁武?为着成就他的笔墨作为,为着借力发挥,演绎中华魂魄之时代强音。也许他儿时的画家梦就萌生在抗联的故事里。当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创作抗联组画便成为袁武的必然抉择,他有意在最为寒冷的日子里回乡写生,到抗联战士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搜集素材,获取感受。他发现,抛开日寇围剿及伤病折磨不论,仅只寒冷与饥饿也已超过了生存极限,真不知当年抗联战士是怎样度过那段艰苦岁月?袁武欲用画笔揭示这种悬念,揭示人类命运之沧桑感,紧扣战争与和平之永恒话题,甚而把抗联战士想象成自己的爷爷及其乡亲们,予以深切的赞美和缅怀。
他是位集教学工作与绘画创作于一身的艺术家。他作《生存》时,不免在军艺与郊区的画室之间来回跑,我当时目睹过部分画面的创作过程。他在军艺的办公场所支了一块画板,插空画几笔,用他的话叫“隔段时间抠一颗头,再一颗颗地接起来。”他用了“抠”而非“画”,足以表明刻画抗联战士面部表情之专注、之倾情为之。《生存》从酝酿到完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最终成稿面世时,朋友们被感动着,读者们被震撼着,它所引起的波击一直持续到第十届全国美展,一直到今天。对袁武而言,则更会长久地持续下去。《生存》使他站到一个新的高度上,也使他挑起了新的担子。随后,他创作了《牺牲》,还将创作《家园》、《掠夺》、《胜利》等以抗联为主题的系列组画。他成功了,也愈加勤奋。
他同我谈到,什么叫美术大家?哪些人能成为大家?大家50岁之前在干嘛?谁知道他们?齐白石在斫木头疙瘩。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在研究美术史,认认真真地梳理一遍,从中获得真知灼见,知道自己在哪。袁武说:“我所知道的大家,50岁之前是些潜在水里的人,偶尔出来呼吸呼吸,喘喘气,其余时间都在水下掏宝,捞那些海参、海胆、鲍鱼、鲜贝之类,过了50岁才上岸吆喝着卖这些东西。等到老了,60岁、70岁,成精了,再玩玩深沉,寥寥几笔。再看如今的画家,30岁不到就开始卖画,一直在水面上漂着,莫说大家,画匠能不能算得上?这都啥时了?2008年了,能挣钱不叫本事,见财起意还是视而不见?放着钱不挣才叫本事。”
袁武说,大创作,画大画的一个好处是迫使自己沉下去、静下来,关起房门做学问,读书、想事、养气,调整好精神状态。一年画一两张大画,十年不过十张二十张,是慢了点,可那是你的心血、你的劳动,积累了你所有的心力,也因而才有分量,能把你一步一个脚印地推上去。
Ⅲ袁武又有一类是历史题材绘画,在传统文化的大海里捡拾那些向来为民间所传唱不已、所津津乐道的典籍、传说、故事,如“老子出关”、“嬴政统一六国”、“霸王别姬”、“姜尚独钓”、“屈原行吟”等。越是盛世,人们就越是有条件、有心情重温历史,讨教于前人,从中获得文化上、精神上的灌溉和养育。袁武是位读书人,是当代画人中的饱学之士,对历史知识、传统文化有着与生俱来的喜爱。每天晚上全在读书,无论怎样忙碌,常年坚持不懈。他饱览沃看,多所博览,每每沉浸于老子的高远、孔子的博大、庄子的哲思中,激发起多少慨叹与遐想,情不能已,则引笔作画,或可抒发一二,聊以告慰先贤。
这样,袁武绘画便形成横向廓开,纵向致远,纵横交替,相互补充的格局。他凭借家乡之白山黑水为起点,拓展到以北方为主的河山大地,通过农民对土地的守护、劳作,揭示民以食为天的永恒话题,揭示民生意义及人性关怀在当下社会形态下的紧迫感、现实性。而现实生活中的两难命题又往往要到历史中寻找答案,袁武对历史题材绘画之钟爱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又因为,中国画一定要讲笔墨、重技法,没有人可以忽视扎扎实实的案头功夫而一蹴而就。袁武习画曾经一波三折,经历了“死里逃生”(长期自学,不善素描而曾经被美术院校拒之门外)到柳暗花明的艰辛过程,这就给他一股狠劲,一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般的锻造,坚信中国画的必由之路只能是千锤百炼,功夫不负有心人。为什么他如此地酷爱写生?如此地肯定引入素描对发展人物画语境的极大作用?都可从上述理念中找到答案。他相信人物画家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相对于花鸟、山水,老祖宗毕竟在人物画方面留下较大的研发空间,这是人物画家的幸事,也是人物画家的尴尬,除非你能拿出自己的成果来。袁武于历史题材画上兵分两路:纵笔挥洒画大画,《观沧海》、《垓下歌》,展示笔墨飞扬,拨浪击水般的气概;同时随性而发画小品,《庄周梦蝶》、《羲之观鹅》,尝试画尽意在,参惮妙悟般的笔墨效果。画小品是对画大画的事先预演,是对笔墨可能的诸多尝试。
关于笔墨,袁武绘画以其强烈的风格、特质,展示了他在这方面所取得的非凡成就,所显示的非凡才能。他的长线条、大墨块,“强化说”等等,都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丰富着当代人物画创作的物理空间,也铺垫着迈向更高境界之艺术路途。关于笔墨,离不开浓重的学术色彩,就袁武绘画的内质而言也有更多话要说,已非本文所能包含的范畴,就留待专家们去评说吧。
Ⅳ此外,也还有一些未及归类之作,银河系以外也还有大大小小的星座、星云,今日之散落难说不是明天的聚拢。我尤其喜爱《咕得毛咛》那样的作品,画了一群农家的娃娃在简陋的校园一角、在简易的木质篮筐下诵读英语时的情形。你可以把他们视为抗联英烈的后代,更可从她们身上看到新希望,农村的、未来的、甜润的。《小村,又一个秋日》作于1995年,距《咕得毛咛》正好过去10年。10年前的画面上一个娃娃、两个娃娃,孤单无援地守候在一栋茅屋前,没书可读,似乎望眼欲穿。现如今的画面上则有一群娃娃,展示开新的气氛、新的希望。这10年,是袁武向着绘画厚度努力攀登的10年,向着自我潜质不懈发掘的10年。看得见的是成果,是迭有大作,屡获大奖;看不见的或说是易于被人忽视的是他人的成熟、宽厚,越发地看重简洁、真诚、率性等看似寻常的品格,也便越发地难以割舍乡土、亲情,则《咕得毛咛》、《母亲看我画小平》这类作品也便明显地透着亲切、挚爱,饱含深情,虽轻松却不无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有着真性情、真魂魄的自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