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介子平(山西太原)
清人王澍《竹云题跋》评《九成宫》云:“率更风骨内柔,神明外朗,清和秀润,风韵绝人,自右军以来,未有骨气神情如率更者。”
率更者,欧阳洵也,贞观五年官至太子率更令,十年后卒于任上。右军者,王羲之也,永和七年,任会稽内史、右军将军。贞观六年盛夏,即欧阳洵任率更后的第二年,唐太宗率众臣至九成宫避暑。九成宫原为隋炀帝所建仁寿宫,此宫依山而筑,高阁长廊楼宇台榭参差,苍松黛柏青萝翠蔓掩映,景色殊丽。当他们游至西城之北时,丛林中飘来温润气息,太宗颇为好奇,命人拔灌木,凿土石,突有一股清泉石隙涌出,这正是传说中的汉代甘泉。龙颜大悦之时,群臣痛饮,欢呼雀跃。太宗遂命工匠修石槛水渠,并名之曰“醴泉”。后又旨宰相魏征撰文述颂此事,诏七十五岁高龄的欧阳洵书勒于碑碣,昭示以皇恩。就这样,初唐楷书的典范之作《九成宫醴泉铭》得以问世。永和九年,也就是王羲之任右军将军后第三个年头的三月三上巳节这日,羲之与谢安、谢万、郗昙、孙绰、李充、许洵等好友,会同道士支遁及晚辈涣之、徽之等40余人聚于山阴之兰亭,以祓禊为名,宴饮游乐,吟诗作赋,十分地尽兴。其间,有26人赋有诗作,终了,这些篇目结集时由王羲之为之题序。于是他趁着酒兴,欣然提笔,一篇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由此诞生。
因了这些作品,后人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也记住了他们曾就任的官职。历来仕者官任不乏其人,层出不穷,官名位称,不可胜计,变化多端,然而被后人仍挂在嘴边者,微乎其微,寥寥可数。这样的官称并未因治乱安危、建功立业者的卓著成绩、殊勋巨献而众口相传,妇孺皆晓,却因被冠名的文人而得以永朝永夕,流芳百世。
鲍照因任临海王子顼的前军行参军,而称鲍参军;刘向因任中垒校尉,而称刘中垒;禇遂良因任中书令,而称禇中书;王维因任尚书右丞,而称王右丞;高适因任散骑常待,而称高常侍;杜甫因任门下省左拾遗,而称杜拾遗;周昉因任越州宣州长史,而称周长史;钱起因任考功郎中,而称钱考功;张籍因任国事司业,而称张司业。慈不带兵,义不养财,故文人入仕,多为闲散,因无关宏旨,不足轻重,方可将注意力放在读书习字、吟诗作画上面。《宣和书谱》记录有欧阳洵“驻马观碑”的故事:“率更尝出行,见古碑索靖所书,驻马观之,良久而去。数步,复下马伫立。疲则布毯坐观,因宿其傍,三日而后去。”若是要官鼎臣,紧务在身,这样的趣事佳话是不大会发生的。博览群书,周游天下,不仅需要时间,更要有一个豁朗旷达、风雅娴适的好心情。有感于“老之将至”的王羲之,胸中无块垒,心手双流畅,方可存宴饮赋诗、景意相友的大雅。官微卿远、寒宦冗僚还可将关注的焦点置之民间,置之底层,杜甫的“三吏”、“三别”即是这方面的眷顾。“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读之每每令人喟然太息,渊默无语。在朝的杜甫曾感慨道:“衮职曾无一字补”、“何用虚名绊此身。”与杜拾遗同朝为臣,任右补阙的岑参在《寄左省杜拾遗》中也描述了朝臣生活的无聊空虚、呆板老套:“朝随天仗人,暮惹御香归。”
光绪十四年,任伯年前来探望正在苏州县衙做小吏的吴昌硕,恰巧吴刚从县衙下班归来,官服尚未换下,任伯年看他这身打扮有趣,提议为其绘一幅肖像,吴欣然同意。这便是著名的《酸寒尉像》的来历。画毕,吴又提笔再题诗一首:“达官处堂皇,小吏走炎暑。束带趋辕门,三伏汗如雨。传呼乃敢入,心气先摄沮。问言见何事,欲答防龃龉。自知酸寒态,恐融大府怒。怵惕强友吾,垂子身伛偻。朝日嗟未饱,年年日当午。中年类衰老,腰脚苦酸楚。”既为自嘲,却也道出了终日小心谨慎、诚惶诚恐小吏的猥形琐象。晚清小吏因吴昌硕而让人念想。为小吏立像者,任伯年第一人也。光绪二十五年,吴昌硕做了淮安府的安东县令。县令之职,品位虽低,却不消停。官场规则、人事关系、迎来送往、审理案件,使其心烦意乱,苦不堪言,哪里有风花雪月、移舟烟渚的安逸,哪里有酒熟听琴、睡余品茗的悠然。仅仅一个月,他便挂冕辞呈,拂袖而去,又一次踏上了笔墨谋生的艺术之路。这让人想起了做过12年知县而解佩弃府的郑板桥,他曾诗言:“人以官为乐,我以官为苦,诗酒画中仙,不拿造孽钱。”虽说是一县之令,却与酸寒尉在精神上的受窘坐困没有多大区别,较之文人的尽情怡快、随心所欲,依旧方枘圆凿,格格不入。尽管如此,“七品官耳”的郑板桥在任期间,劝耕劝织,改善民生,赈灾济贫,打击豪强;“一月安东令”的吴昌硕虽坐不暖席,仍有明察暗访,查案雪冤,凿井汲水,解民于急之功。任职有短长,却皆能不辞辛劳,克尽厥职。
文人做官,当以官著,务本也,却以文显,倒置也。官者只是其养家糊口、饮食起居的生计之策,仰事府畜、安身在命的过活之为而已;当朝者更将其作为粉饰太平、装点门庭的傅施之彩,应制诗赋、御用役使的景象之秀罢了。文人有不可夺之志,虽天子亦无可奈何,天子但能令人死,有视死如饴者,而天子之权穷矣,于是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一厢落得清闲自在,一厢微末零碎对之,相安无事,心照不宣。地域因文人闻者有之,古迹因文人胜者有之,官职也因文人铭之,幸欤?不幸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