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清末民初的书法家，吴颂义在泥泞的历史中没有巩固住自己的文化地位，他所留下的墨迹从书法史家的眼前消失，仅仅成为家族遗物的传承，家族后裔对先祖的怀念。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在中国屡见不鲜。一，中国持续了二千多年的封建统治，以官本位为主体的价值观念，轻视、忽略民间艺术家，从而残酷埋没了无数才华横溢的读书人。二，历史是强者的历史，中国历史中的强者指向是官员和商贾，读书人仅仅是这些强者的师爷、幕僚，为次要角色。如此的政治背景和文化背景，如布满天空的浮尘，遮蔽了诸多的知识精英。值得注意的是，吴颂义的大哥吴汀鹭为江阴士绅，具有政治与经济的双重才干，他不仅生前风光，死后也颇受家乡重视，其故居保存完好。然而，写了一手高古厚重的毛笔字，通岐黄之术，又有慈悲心肠的吴颂义，在大哥灿烂的光影下越来越小，甚至被人遗忘。

　　二

　　我们对文化的理解，对价值的判断，必须改变社会学的思维定式，以客观、公正的现代历史观，审视我们民族的精神遗产。以这种态度，我们看待吴颂义的书法，自然会得出新的结论。

　　吴颂义是“四体皆能”的书法家，但，代表吴颂义书法创作成就的则是章草。我们所看到的这本章草册，便是吴颂义３７岁时的作品，用笔劲利，结构严谨，感情充沛，墨色清润，即使置于清末民初的书法史，也是难得一见的优秀作品。

　　因朝代更迭，战火弥漫，社会动荡，我们已无法找到有关吴颂义书法创作的详细资料，有关他的一切，只能依据吴颂义嫡孙、作家吴正的回忆，再有就是他所留下的墨迹。法国作家罗兰·巴尔特说：“古典文艺批评从来就不理读者；因此，作家乃在文学中唯我独尊。”套用巴尔特的话，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书法批评可以不理书法家，于是，读者就可以在书法作品中唯我独尊。我们看不到关注吴颂义书法的文字，可是我们看到了吴颂义的书法作品。对于后来者而言，具体的作品比什么都重要。

　　显然，吴颂义接受了严格的书法训练，或者说，是他殷实的家庭过早地要求他亲近民族文化。在科举考试依旧左右着一个人命运的时候，有向往的家庭里，万万不可缺少的就是字帖和临习时的虔诚心态。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背景，培育了吴颂义的书法趣味。他在书斋里研墨行笔，点滴之间，发现了中国文化的广阔天地。江阴吴家的私熟先生已无人记起了，他们点拨吴颂义书法的结果就在我们眼前。

　　从《吴颂义章草书文献通考序言选》可以看出，吴颂义习章草、写章草是动了脑子的。学书法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掌握汉字的结构，更重要的是对民族文化的窥探、理解和把握。章草是古体字，是隶书的快写。历史中的书法家无不重视章草的临习与创作。

　　三

　　对章草，书法史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有共识的，即“汉兴而有草书”。章草始创于西汉，发展兴盛于东汉西晋。也就是说，汉隶开创之时，草写的隶书即已出现。书写者为求简便，对粗草隶书删繁就简，形成汉字书写的新样式。后经文字学家和书法家的整理，趋于系统和完整，形成了中国书法史独立的书体——章草。在西北地区出土的竹木简牍可为证明。章草名称的由来，也让我们煞费苦心。有人说，汉章帝时用于章奏，故称“章程书”，又有人说，汉章帝爱此书体，书写样式由章帝所制，故而得名。不过，章书是区别今草的命名，既符合事实，也被大家普遍接受。

　　章草书家大多名不见经传，所传章草代表书家仅有西汉黄门令史游，东汉张芝，齐相杜度，崔瑗、崔实父子，还有三国吴皇象，西晋索靖等为数不多的书法精英。章草遗存屈指可数，一方面为汉魏竹木简和帛书，其中包括《流沙坠简》、《居延汉简》、《武威汉代医简》等。其次则是神秘、高古的陆机《平复帖》、石印本《索靖出师颂真迹》、《赵孟頫书急就章》、《宋克书急就章》等。传世的摹刻本有吴皇象书《急就章》、西晋索靖书《急就章》、《月仪章》等。专家认为，陆机《平复帖》为真迹外，其他都有疑点。尽管无从考证，但，这些章草代表作结构精美，字迹高妙，便以艺术的名义“以讹传讹”了。

　　章草在隶书的格局之内，又以独特的书写方法，打破了隶书的严谨法度。章草的最后一笔沿袭着隶书末笔的波磔，书写的节奏，用笔的简捷，轻松而自由，与隶书书写拉开了距离。章草的整齐与疏朗，大小与轻重，仪态雍容，浑厚华滋。崔瑗在《草书势》中对章草给予极高的评价，他说：“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竦企鸟跱，志在飞移。狡兽暴骇，将奔未驰。状似连珠，绝而不离。蓄怒怫郁，放逸生奇。腾蛇赴穴，头没尾垂。纤微要妙，临时从宜。”如此看来，章草作为中国书法成熟的书体是毫无疑问的。

　　四

　　吴颂义对章草的历史了如指掌，选择学习的路径自然清晰，他从皇象、宋克入手，得皇象之韵律，化宋克之法度，进而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清末民初，习章草、并取得较高艺术成绩者不在少数。不过，当我们仔细研读吴颂义的章草作品，则会被他领悟章草的禅心和高操的创作能力所倾倒。第一，吴颂义不在波磔上作文章。一些习章草者，为夸大章草为隶书草写的特点，不顾及章草书写的规律，把波磔加粗加黑，打乱了字体的平衡。第二，吴颂义坚持章草是草书不可分隔的一部分，从来不生硬造字，严格遵守草法，把章草纳入科学的轨道，可谓字字有来历。第三，吴颂义将感觉和技巧结合起来，在感觉中发挥技巧的作用，尽量强化字迹的情感要素。

　　吴颂义在书法艺术上的精益求精，使他的书法作品弥漫着醇厚的古意和认识的深度。吴颂义对自己的书法也很看重，他承继父业，在江阴悬壶济世，每遇贫者，他可以免费问诊，送药予人。可是，在书法上却不妥协，任何求字者必须付费。在他看来，自己的字可以占据历史的空间，形成崭新的价值。也许，这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立言”、“立德”的精神写照。

　　今天，我们出版《吴颂义章草书文献通考序言选》，一方面是让更多的书法爱好者有机会看到被岁月埋没的书法精品。另一方面，我们需要有勇气在历史的缝隙中发现被矮化、被遗忘的文化人。这些人的声音会扩大我们的历史空间，直面他们，也是直面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