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三十余岁,年轻气盛,性心浮动,热衷于上电视、办画展、登报刊、赶笔会,颇火过一把。圈内外有了一点名声,画也卖得不错。就这样热闹了四五年,回看艺路,近乎原地踏步;揽镜自照,脸上陡生出几分尘俗气,人为之一震。渐渐的冷静、反思、自省之后,心开始沉潜下来。一恍又十数年,生活平静,内心充实,而艺路上之求索,未敢稍有懈怠,不经意间,双鬓已闪过缕缕银丝。
十多年,想说的话不少,可以说、且有点意思的,拉杂着写了下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一曰读书。书之于我,犹一日三餐,不可或缺。清茶一杯,幽兰一丛,好书一卷,负暄而读,愉悦自知。或曰读书何用?就一代人而言,能转移社会风气;就一己言之,可更改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之于书,大致经历了文学、艺术、文化的阅读轨迹。四十之后,倾心于中国传统文化经典,理顺了纵(文化史与专题史)、横(文、史、哲、艺)两条线索,注意中国绘画在传统文化背景下的静观默察。中国画的理论思考与创作实践,若缺少文化的承接、滋养,局于一隅,或为毛笔而毛笔,所作总觉逼仄、浅显。反之,则可仰观俯察,以外养内,其识见、气局、笔墨、境界将为之一振。读书之余,有所思,思则生灵,灵则生化,化为文字的,是陆陆续续写下的20余万字《文化笔记》。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此清张潮《幽梦影》语。以月喻书,雅极!我之读书,不敢说已入把玩之境,尚可略得观赏三味。沧海横流,人间何世,有近万册藏书相伴,生涯不寂寞。
二曰行走。陆放翁有诗:“纸上得来总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文化,以文观化之谓也。不观天地人文,难言化育、化生、化发。欲探文化堂奥,读书、体悟固不可缺,“躬行”,“观”于人文、社会、自然之间,印证你的所读所思,亦极重要。倘能有一方属于自己的文化实践土壤:或诗,或书,或琴,或画,自然更好。年轻时我喜欢行走在国内的奇山异水之间,后注目江南古镇,近些年,因教学研究所需,流连于浙江及周边省的近百个古村落。一个个历史古村的文脉传承、建筑形制、自然生态、风土人情、民间艺术等,近乎一个个原生态的文化博物馆,深入其中,享受文化,乐而忘返。值得一提的是,现存江南古村落中的大量木、砖、石雕;各类门额、楹联书法;厅堂墙头的墨彩壁画,是传统社会读书人与匠人的共创作品,蕴含着诸多文化信息,是书画创作难得的养料。再就是结识诸暨与东阳交界的海拔近1200米的东白山。其山方圆百里,物种繁多,四季变幻莫测。最美的暮春时节,崖上杜鹃、横溪紫藤以及不知名的山花野卉触目皆是,多姿多态的各级飞瀑,沿山壑而上,一路观去,荡人心魂。2000年初识此山,后一年一登,至今已八次前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入山愈深,见之愈澈,因缘际会,渐生写照之心。新近所作,时有《春归东白》、《又见东白杜鹃红》、《东白山一截》的画题。亦师亦友东白山,盼望今春杜鹃早飞红,第九次的欢聚!
三曰创作。首先是打破题材界限,走山水花鸟结合之路。我是画花鸟出身,闲暇兼及山水,近数年所作,常置主体的花卉于中景的山水或场景之中。山、花映照,近质远势,视觉的亲和力、纵深感,比之单纯的花鸟自然强烈得多。其次是探求诗书画的通会之境。中国画走到今天,不少相关的传统文化土壤因抛荒而乏人耕种。无须苛求当代中国画家都会作诗。能诗固然好,不会吟,读点古今诗、散文也不失为补牢之举。有诗心诗情便有诗意,以诗意之笔落墨,画境便不一样。书法伴随着我的画一起生长。年轻时写字,只求题款与画相谐即可,后自觉以书入画,再就是跳出画面独立成字,在书法本体上猛下功夫。画家字因多在画内作文章,讲究墨色,时有结构夸张,章法错落的趣味,但于用笔往往不太讲究,易被书家讥为画字。关键是缺少临习功夫。临帖是一辈子的事,非一朝一夕之能成。有那么十二三年,每天对临一小时,手顺时,常忘记时间,欲罢不能,至今我仍读、临帖不辍。字越写越有味道,却越写越难,书之难实难于绘画。书画于我,犹鱼与水,鱼无水则枯,水无鱼至清。画累了写字,书累了画画。书中画意,画里书笔,如鱼得水,心手双畅。诗心、书骨、画韵,通会之际,奏出的是一曲富有意味的文化交响。再次是绘画语言的个性提炼。绘画语言的个性表达是画家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风格刻求不得,是渐变后的质变,水到即渠成。如画荷花,古往画到今来,重彩、泼墨、白描诸法皆备,问题是旧瓶之外,能否装点新酒?近数年我尝试以“碑线淡彩”法,表现荷花的古朴清雅之美,略有会心,以为与古今旧法有些不一样。山水与花鸟,本是自然之子,谊属一家。以山水之笔入花鸟,不亦可乎?适当的皴擦,积墨积色,统于书法用笔,可补写意花鸟画的单调、单薄之缺,所作比之以花鸟画花鸟要浑厚、耐看得多,笔墨语言丰富而更具个性。
四曰研究。浙江古村落与余任天是我当下的两个研究课题。之所以选择余任天作为个案,是基于其为人为艺的品位以及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典型性。余任天的清刚骨气;数十年淡泊名利,清贫自守,潜心于艺的操守;既通会又戛戛独造的诗书画印以及矢志创新的绘画理念,其现实意义不言而喻。我的研究视角,侧重考察余任天在传统文化与浙江地域文化背景下的个性魅力;余任天艺术价值的进一步发掘及其对当代中国画的启示。今年是余任天先生诞生一百周年,希望能借此契机,推进余任天艺术的研究、传播以及文献资料的整理出版,使余任天艺术精神不断发扬光大。
戊子清明于慰生堂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