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舜威(以下简称“斯”):
由我们联手策划的“心迹·墨痕:当代作家、学者手札展”(以下简称“手札展”)在媒体披露消息后,引起了许多文化界和书法界人士的共鸣。这次展览的独特之处在于,虽然也是以展厅为载体,以书法为核心,展示汉字毛笔书写的魅力,但更加着眼于当代书法创作所缺乏的文化表述、个性表达,以及与此相关的内心表露。
张瑞田(以下简称“张”):中国改革开放历经了三十年的历史时期,当代书法也在这一时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我们在看到成绩的时候,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局限。比如说,伴随着学习西方经济、技术的同时,西方文化也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诱惑和新的压力。对展厅效应的强调,对形式的推崇,对欣赏者的取悦,或大或小否定了书法传统所倡导的主体性、随意性、指向性。
斯:我是书法的复古主义者,平时临古人法帖,读古人书论,力求厘清中国书法的精要。书法史的经典遗存,尤其是帖的部分,基本是手札、尺牍。如陆机的《平复帖》、王珣的《伯远帖》、王羲之的《十七帖》、颜真卿的《争座位》、《祭侄稿》等等。这些经典遗存的特点是,书写者与所书写的内容建立着生命的精神链接,体现了文化的交融,表明了对具体事物的指向。
张:您在《平闲堂书论》一书中清楚表明了您的立场:读书就读清代以前的书,写字就写晋唐以前的字。
斯:晋唐的确是中国书法的高峰,也是无法超越的高峰。当代书法的勃兴是大众文化勃兴的组成部分,它是对“文革”文化浩劫的反抗,对当代文化心理的疏导,建立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文化信心。然而,对书法来讲,这样的反抗与疏导远远不够,没有满足传统文化与当代知识分子的真正需求。现实对书法的曲解与误导太多了。
张:我们主张学术与艺术的多元化选择,正如同国际社会呼吁对多元价值观念的认同。基于此,我也理解围绕书法所提出的奇谈怪论。我常听书法界的人说,书法是最高级的艺术,书法是视觉艺术,我还听说,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中的核心。这些观点可以商榷,但我们没有权力制止这些观点。当代诗歌有数百种流派,几个人、几首诗就是一个流派,成熟与不成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影响诗歌的发展。
斯:书法也是如此,种种书法观仅是当代人对书法的理解、判断与认识,正确与否也不重要,它说明了书法思想的解放,书法生态的恢复,书法美学的崛起。
张:我们策划的“手札展”,是我们对书法理想主义的弘扬,同时,我们寄以深情的“手札展”, 也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压力和新的挑战。首先,当代学者与作家鲜有使用毛笔进行日常书写了。正如同我们在“手札展”策展人致辞中说道:当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发生断裂,书写工具随之改变,当代中国作家、学者的工作更多依赖的是以钢笔、圆珠笔为代表的硬笔和计算机文字处理系统。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的背后,我们遗憾地发现,传统书写所留下的、具有艺术价值的手稿、手札几乎消失殆尽。
斯:这是我们内心的阴影,是中国文化在当代的损失,每每提及,我们都会深感悲伤。因此,我们有必要让手札回到中国文人的日常生活中来,让一种久违的文化心理与精神追求伴生着我们的成长。有人说,当代文化是快餐文化,农业文明特有的慢节奏没有人喜欢,也没有人肯花那么多的时间临帖写字,更没有兴趣用毛笔写信。想一想,也有一定道理。信息公路的建设,通讯高度发达,人与人的距离相对缩短,写毛笔字,写手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张:从“五四”到今天,我们一直充当着西方文化的中介人,看中国文化依靠的却是外国人的视角,不自觉的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到处可见。现在看来,这种泛政治化的认知能力是极其无知的,中国文化强大的生命力毋庸怀疑,我们对传统的继承,正是我们走向自信的开始。
斯:我们把政治与经济的落后全部归结到自身文化上,显然是对民族文化的不公。我为民族文化鸣不平,不等于说民族文化没有可质疑之处。我要说的是,书法不该被文人忘记,书法不能排斥出主流文化的核心部分。
张:书法艺术发展起来了,书法文化弱化了,这种悖论,让我们寝食不安。以群众运动的形式,以功利的手段,催生了当代书法的表面化繁荣,只要稍加推敲,我们就会看到破绽。比如,书法家的工匠化,书法理念的肤浅化,书法展览的功利化,书法群体的江湖化,等等,使我们对书法的现状忧心忡忡。
斯:因此,我说,我们的工作并没有脱离书法启蒙。尽管当代大多数作家、学者已经不具有毛笔书写的能力,但我们还是看到了为数不多的具有毛笔书写能力的作家、学者,他们在文学创作、学术研究领域取得了显著的成果,以古韵文心,在书斋中临帖,用手札传情,书写着一代文人、学者的古典情怀。最近,我拜读了一些晚清学人的手札,不说他们读经问学的心智,仅读他们的书法,也会令人倏然起敬。《若榴花屋师友札存》收有一百多人写给沙孟海的尺牍,它是我案头的常备书,蕴含其中的深情厚谊,学问识见,仍然会引起我深深的思索。
张:我与您有同感。手札是私人感情、思想相互交流的媒介,是中国人、尤其是文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作家、学者在手札中表达着各自的政治理想,价值观念,人生态度和自己在某一个时期的境遇、心态,痛苦与欢乐。我读翁同龢手札,看到了晚清不被人注意的细节,比如,被朝廷遗忘的政治人物的生存际遇如何,他们的思想自由多大,他们内心的痛苦多重,他们看待人世的目光多远,颇值得玩味。今年是傅雷诞辰一百年的纪念日,我就傅雷致黄宾虹的一百余通手札写了几篇随笔,真切感受到了傅雷高贵的人格与出众的才华。我曾对傅雷的次子傅敏说,傅雷手札中存活着我们并不认识的另一个傅雷。
斯:要了解中国文化,就必须了解中国书法。多少年来,中国书法已经形成了一座连绵不绝、雄浑壮丽的山脉,一代代书法家在探究这座山脉奥秘的同时,不断增加这座山脉的高度、厚度和广度。拿学者书法为例,书法的发展长河,自从文人士大夫成为书法主体,才变得波澜壮阔起来。在古往今来的书家中,文人、学者是最庞大、最重要、最富创造力的群体。东汉时,文人士大夫由民间碑刻而进入书坛并成为主体;魏晋,书法成了门伐世族文人们的特殊爱好和风流时尚;唐代,练就一手好书法成了读书人进入仕途的必由之路;至宋代,达心适意成了文人学者在书画领域的主观追求,特别是苏东坡,开创性地把书法和学养结合起来,强调“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自此以后,文人学者书法与文人画一起,被人们提高到学术层面的高度,书卷气、文人气成了衡量书画作品优劣的重要标准。可以想象,文人学者书法拥有多么丰厚的人文内涵。
张:“手札展”将展示当代作家、学者的文化底蕴,表现他们对传统文化生活的怀念以及在当下的心路历程。
斯:让我们携起手来,大胆、直白地鼓吹当代书法的文化回归与个性书写,展现中国书法的古典魅力,也是真实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