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金石学大盛,其影响不仅涵盖考据,还波及书学。迨及阮元(1764-1849)撰《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见《揅经室集》)从理论上倡导碑学,习碑者日增。包世臣(1775-1855)继而撰《艺舟双楫》,公开扬碑抑帖,推波助澜。至清末,碑学臻于极盛,出现了像赵之谦(1829-1884)、沈树镛(1832-1873)、李文田(1834-1895)这样的习碑大家。康有为不仅使碑学理论系统化,还身体力行,其《广艺舟双楫》便是其碑学理论与艺术实践的具体表现。
康有为在此书自序中说:“永惟作始于戊子之腊,寔购碑于宣武城南南海馆之汗漫舫,老树僵石,证我古墨焉。归欤于己丑之腊,乃理旧稿于西樵山北银塘乡之澹如楼,长松败柳,侍我草元焉。凡十七日至除夕述书讫,光绪十五也。”则知是书作于光绪十四至十五年(1888-1889),历时一年左右,按《康有为自编年谱》,此间是他上书皇帝终遭破灭的关头,“沈子培劝勿言国事,宜以金石陶遣。时徙馆居之汗漫舫,老树蔽天,日以读碑为事,尽观京师藏家之金石数千种。自光绪十三年以前者,略尽睹矣。拟著一金石书,以人多之者,乃续包慎伯为《广艺舟双楫》焉。”光绪十七年(1891),康有为在广州长兴里设馆“万木草堂”,收徒刻书,《广艺舟双楫》、《新学伪经考》即始刻于此。
康氏撰《广艺舟双楫》实为单楫,行文汪洋恣肆,广征博引,然谬误失检处亦多杂其中,这往往令读者视为畏途。崔尓平先生所作详注插图本《广艺舟双楫注》(以下简称“崔注本”)以万木草堂刻本为底本,并参校他本,径改明显错字,不出校语;又据文意析以段落,标以新式标点符号,颇有益读者。
崔注本对文中所涉字词、人物、地名、年号、官制、风物,诸如登善(即禇遂良,第86页)、防风粥(第182页)等,一一加以简明扼要的解释,尤为便于初学。其中,有的注释还作出辨证,如卷二“分变第五”关于《凤凰画像题字》的年号:此处如确应释为“元康”,那当在汉宣帝或晋惠帝时,如确系晋武帝时隶书,那么年号应为“太康”而非“元康”。近代考古学家马衡先生在他的《中国金石学概要》一文中认为:“沂水鲍家山摩崖刻凤凰画像,其题字中有元□等字,前人或释元狩,或释元凤,以为西汉刻石,其实元□等字与三月等字不在一处,决非年号。”(第63页)
此条不仅列出注者的两种推测,还比附马衡先生的看法。这对于学术界如何评价沂水鲍家山所出凤凰画像提供了可资参考的意见。而在当前的汉画研究论著中,多有无视马衡先生此说者。
崔注本在注明出典方面,用力甚勤。一是用语的典故,援引较早的书证,并以现代语文附以解释。二是用事的典故。《广艺舟双楫》论碑尤以六朝时期为主,其评碑用语也多采自这一时期的著作。而中国传统的书画文献中的品评用语作为捕捉图像的语言之网,往往飘忽不定,在读者脑海中仍然留有诸多空白。崔注本则多用此期书论加以佐证,譬如,释“侧之必收,勒之必涩,啄之必峻,努之必战”句,引用张怀瓘《玉堂禁经》所云“侧不得平其笔,勒不得卧其笔,啄须卧笔疾罨,努不得直”(第164页),康氏所论即所谓“熟玩诸碑”者之论,崔注本径以张氏论帖用笔之法而释之,诚可谓康氏所称之“千古书家之公论”。
崔注本还采用包世臣和黄绍箕(1854-1907)之说加以评述。包氏为康氏所绍续,可明其本义;黄氏为康氏挚友,堪彰其隐晦。就卷四“《敬显俊》为静穆茂密之宗,《朱君山》、《龙藏寺》辅之”句,崔注本引黄氏评语:“《龙藏寺》虽晚出,而别当一宗。新出《刘碑造像》,字多极完密,与《敬显俊》逼似,圆密不及,而中有朴质严重之意,又似过之,可以为辅矣。”此处佐以他碑,则“静穆茂密”之态可见。卷四云“完白山人计白当黑之论”,为初学难解,而崔注本引《艺舟双楫·论书》中原句:“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则邓石如之论、康氏下文所云魏碑之“茂密”、“奇逸”,由此涣然冰释。
崔注本于前贤不及之处多附己见。如“筋骨血肉”一语(第146-147页),注者结合历代书家所论,以及学书经验,使以往神秘化地解释成为可行的技术性表述。
崔注本的注释条目还涉入帖名(尤其是汇帖)、书名、文学流派、书体(如第49页“散隶”)、书技(如第153页“拨镫法”)。
《广艺舟双楫》六卷,共二十七篇,其中原书、尊碑、购碑(以上卷一)、体变、分变、说分、本汉(以上卷二)论书体流变,传卫、宝南、备魏、取隋、卑唐(以上卷三)、体系、导源、十家、十六宗、碑品、碑评、余论(以上卷四)论八代之碑,执笔、缀法、学叙、述学(以上卷五)、榜行、行书、干禄书、论书绝句(以上卷六)论书学技法。崔注本于每篇冠以“题解”,其议论本于书学,归乎康氏主旨,有裨于学者一窥康氏书学体系。
崔先生长期从事书法研究,对版本碑帖有高深的造诣。他以专家之笔来做普及工作,把朴实沉厚的学风,寓于一词一字的笺注之中,书法爱好者将会感谢他这一辛勤的工作。
崔注本于1981年曾由上海书画出版社收入“书法理论丛书”出版,此次再版为详注插图本,对旧版刊正谬误,增删注释,并增补部分图版,为读者提供了更具可读性的本子。稍感遗憾的是,图版著录部分仅记年代、作者和作品名称,而失其尺寸、质地、庋藏,以及拓本年代。当然,这也是国内大多学术著作的通病。另外,注释的某些条目有待商榷,如关于卷一“汉分”一词的解释(第23页)所云,似可商榷。前人关于“八分”之说,一向纷纭,迄今亦难定论。个别浅易的字词(如第25页“天竺”、第95页“洞达”、第135页“因”之类)似不必作注。第63页注11《补环宇访碑录》当作《补寰宇访碑录》。
据张伯祯编《万木草堂丛书目录》(见《沧海丛书》),《广艺舟双楫》脱稿之后,流传甚广,凡十八刻,且两度遭遇毁板。康氏谈艺之作,除此之外,有《文镜》、《画镜》、《万木草堂所藏画目记》和《万木草堂所藏百国古器图画记》等。
《广艺舟双楫》在日本有两个译本,中村不折(1866-1943)、井上灵山的译本以《六朝书道论》为题由东京二松堂书店于1916年出版,并五次重印;后有高畑常信所译《広芸舟双楫》(东京木耳社,1982年)。笺注本还有祝嘉《广艺舟双楫疏证》(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9年)、邓代昆《广艺舟双楫注译》(四川美术出版社,2003年),可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