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习字临帖,写颜真卿书《瘗鹤铭》,字作桃大。暑期日日研墨走笔,心无旁骛,居然像模像样。后攒钱买揸笔,不看帖,放手写,而字作碗口大,形成所谓颜字体了,肥壮厚实,稳重豪雄。我想象颜鲁公人如其字,是个严肃的胖君子。习字事小,但影响我处世为人,从此拘谨,不敢苟且。回忆少时习字,此乃第一收获。把字写好,倒在其次。读《唐语林》,知鲁公不但是严肃君子,而且是体操健将。到老年仍“气力壮健如年三四十人”,据说“尝得方士名药服之”。七十五岁那年,受命去蔡州招安叛贼李希烈。临行前对人说:“吾之死,固为贼所杀;必矣。”当场拖来两具藤椅,椅背相向,两手各握椅背,“悬足点空,不至地三二寸,数千百下”。又叫拿竹席来,紧裹其身,“挺立一跃而出”。又两手按床隅,飞身跳越而过,且来回五六次。他说自身强健如此,不可能死于病。于是到蔡州,见到李希烈,严词斥责,数其叛罪。李希烈没脸面作回答,又不敢抽刀威吓他。第二天派贼徒去缢死老英雄,遂其舍生取义之愿。
真是人如其字,壮烈千秋。
我成年后,接受革命教育,上班做编辑仍旧用毛笔,主体却暗中移换,不喜颜体之方正凝重,转而张狂起来。中年以后,备尝酸辛,笔下收敛,回归持重。人说:“你是一笔一笔斗的。”到老年来,傲性蠲除,笔一下不复逞怪,显出几分和气。字体又一变,瘦如其人了。不是我安心要写瘦,是意识深处对瘦有好感,不知不觉字体就瘦了。我是字如其人。一切艺术作品都带有自我表现的痕迹,书法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