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青年时代曾问学于溥儒溥心畬先生,求教书画方面的道理:
“先生总是指导怎样作诗,常常说画不用多学,诗作好了,画自然会好。我曾产生过罪过的想法,以为先生作画每每拿笔那么一涂,没讲求过什么皴、什么点。教我作好诗,可能是一种搪塞手段。后来我那位学画的启蒙老师贾羲民先生也这样教导我,他们两位没有商量过啊,这才扭转了我对心畲先生教导的误解。到今天60年来,又重拾画笔画些小景,不知怎么回事,画完了,诗也有了。还常蒙观者谬奖,说我那些小诗比画好些,使我自忏当年对先生教导的半信半疑。”
启先生每次拿习作展示,“先生总是不大注意看,随便过目之后,即问‘你作诗了没有’?”(见启功《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文)溥先生授画的独特方法,在它处也得到了证实,董桥先生在《读梅》一文中记述道:“我的朋友江兆申学画拜溥心畬为师,溥先生一味要他读书写诗做文章,说是腹有书画便好。”(见《故事》,作家出版社2007年2月版)
溥先生尝言:“与其称我为画家,不若称我为书法家;与其称我为书法家,不若称我为诗人;与其称我为诗人,不若称我为学者。”(见刘国松《溥心畬》文)有人以为溥先生忌言画家,善言学者,概画家仅有技巧,学者满腹学问矣。其实不然,艺术门类之间的营养汲取,却是必不可少的。山水画与人物画、人物画与花鸟画之间若隔着已然在望的绵延,那么,油画与国画、国画与书法之间则只余眉睫距离了。
张叔通在其《九峰樵子谈画》中曾言:“余每作画,必先写字;写字有得,再去作画。”丰子恺曾对朱光潜说:“近来在习章草,每遇在画方面长进停滞时,便写字,写了一些时候之后,再丢开来作画,会发现画就有长进。如此书画参差交替,互为相长。”书画非但同出一源,而其用墨用笔之法,颇有共通之理。画取形,书取象,画取多,书取少,或干或湿,或细或粗,或急或缓,或收或放,书有竖撇钩捺,画也有之。
国画与诗词皆有感而发,自我表现之作,所谓诗情画意是也。溥先生问诗不问画即以诗之意境浇灌学生的心田,再以诗之格律磨炼学生的笔墨功夫的教授方式的背后,恰揭示了两者间的关系。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学画亦然。
文人的审美意趣决定了文人画的走势,即抒胸臆,见意境,而轻技巧、薄艺能的特点,其胸臆在逸在适,真意境在空在幽。启功尝问心畬先生画境的标准,答曰:“要空灵。”王维的诗画皆空灵,故苏轼赞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宋徽宗设画院开画学,且不时亲拟画题开考,画题无一不在诗句,试取标准则在“笔意俱全”。
笔者画之技巧也,意者即近诗意有诗趣的尺度。尝以“踏花归来马蹄香”为题,冠冕者画一群蜂蝶追逐马蹄;以“竹锁桥边卖酒家”为题,得擂者只在桥边竹丛中画一酒旗;以“蝴蝶梦中家万里”为题,夺魁者画苏武牧羊假寐,以示怀念万里乡关之意;以“深山藏古寺”为题,中选者不画古寺,只在山溪下画一和尚汲水,喻古寺隐其中;“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获胜者画春柳掩映的楼头,一女子倚栏而望,口脂点红;“野水无人渡,孤舟尽自横”,最佳者画一童子伏卧船尾,横笛其侧,知野渡无人之悠闲。
王羲之、欧阳洵、虞世南、颜真卿、黄庭坚、米芾、赵孟頫、倪云林、傅山等人皆以书画名,然书画仅是其公务之余、正本之余、诗文之余、精力之余。欧阳洵《艺文类聚》、虞世南《兆堂书钞》、颜真卿《韵海镜源》、傅山《霜红龛集》都是皇皇伟著,鸿篇巨制,在其关注的领域都有信而有证、明效大验的功劳。如此宽广的阅历、非凡的涉世,以及高洁的情操、端方的品行,于人生是财富,于书画是宝藏,较之诗词的临风扶槛、径直迎面,其看似间接曲触,拐弯抹角,实则深邃厚重,岿然巍峨。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俨然可观,却纵横刚暴,未免流露楮外,即便通篇诗意诗眼、标格情调,也是吹影镂尘,于事无补。大师自人生补充滋养,能手自诗文汲取灵感;此乃大师能手之别也,此别虽非云壤之级、冰炭之歧,却也有轩轾之分、上下之异。古之论书画者,无不兼论平生,至于萧然笔墨写无声诗句之妙,次论之。
书画固然可以益家资,润生计,甚至可以养老少,济贫苦,但在古往文人看来,其毕竟还不算得道正途,非属嫡宗前堂。词之于诗曰诗余,令之于词曰小令,小说之于经典曰稗说,戏本之于文赋曰脚本,绘事之于文人,无异于末节闲事,雕虫小技。书与画,皆一技耳,游戏其间,争誉其工,小境界小情趣也,殊不知古人论书先论气节,论画,当论风味,大理想大感应也。唐太宗评价虞世南曰:“世南一人有出世之才,遂兼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实,三曰博学,四曰文辞,五曰书翰,有一于此,足为名臣,世南兼之。”后人评价傅山曰:“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这与心畬先生画家学者之辩,有异曲同工之合。其皆深知此中玄理。林散之生前自称诗人,其自书碑碣曰“诗人林散之暨妻盛德粹之墓”,惟恐死后好事者立石“书法家林散之之墓”。林先生也持这种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