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在台湾出版了《野怪乱黑话石鲁》一书,这是一本对当代艺术大师石鲁的评传。台湾的收藏界一向很看重石鲁的画,民间多有收藏,对他的评价极高,画价也极高。但由于两岸资讯的隔离,对他事迹的了解一直停滞于民间传说的层面上,一直没有一部系统的传记来介绍。这部书的出版人W先生是台湾很有名的文化人,也是著名的收藏家,与上层人士多有交往。他请了台湾历史博物馆的副馆长、台湾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和著名美术评论家来为这部书的台湾繁体版作序,3人都对石鲁的艺术价值和这部书的价值作出了高度的评价,认为这是第一部系统而全面地介绍石鲁艺术生涯的书,资料翔实、观点公允,有史料价值。台湾的一些报刊上都登了很多有关这部书的评论。
书出版后,那位出版人W先生拿了7幅石鲁的画给我看,说这是他和几位台湾的朋友们收购的,来源都是大陆的一位画家。那人说他冒着生死危险,从大陆偷偷地夹带到台湾,本是不想卖的,他并不缺钱用,但是看到这4位收藏家都是上层人士,想给这批画找个好主家。这批画是他从“文革”中曾为石鲁治过病的医生那里买来的,有的是从石鲁的生前好友那里买来的,有很多人想出大价钱买他都没有让出。故事编得相当生动,W先生们都相信。
7幅画摊在地上,我一眼就看出W先生们上了当,买了假画。我不能判断是卖画的人做的假还是别人作假画他买了,但这批画作的水平相当低劣,稍有眼力的人就能看出来,但收藏的人品位不俗,算是见多识广的业界高手了,怎么能骗到他们的相信呢?7幅画作有的是改头换面,有的是以假乱真。W先生听了我的细细分析,大呼上当,但钱已付出,画已归己,只有作为殷鉴了。我把这7幅伪作拍了下来,现作一归类分析。
《独有凌霄上玉峰》,这幅画石鲁确实画过,原作可以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石鲁书画集》中查到。原作是直构图,一杆一枝在上部形成人字交叉,枝下是一花两蕾,题款占了画面一大半,偏右,字体较难辨识。这是石鲁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作品,当时在病中,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作画的用笔和书法都显得滞重僵拙,但笔力却未减,表现得浑厚古拙,尤其在书法和苔点上。作伪者却对此进行了偷梁换柱,大概他觉得原作的画部分嫌小,不好卖大钱,便自作主张地把画放大,把题款缩小,改在左下,但全画的构图就此被改成了方的,原作中的那种造险的文人画式构图便被解构,章法非常紊乱,枝干之间的组织穿插如同死蛇挂树,下角的字显得相当的局促。伪作中的画画得毫无精神,他根本不知凌霄为何物,花朵被画成了莲花,花茎竟然数曲而上,违背了植物的生长规律,另一朵花蕾的茎则臃肿肥大。横斜的老干上的苔点也糜烂软浊。石鲁对于点苔相当讲究,下笔都用中锋,有时还在饱蘸的笔锋中加入三绿或矾水,落笔后的苔点饱满富有弹性,并不洇化,内部还有色墨的变化。他不会用加墨的赭石来作苔点的,读者可以从附图中的两幅真迹中去对比。
《三千年结实之果》也是改头换面之作,原作是石鲁在上世纪50年代末的一幅旧作,原作无题,他在1972年重题了款,应是他典型的“旧画重题”之作。当时他在花鸟上追随吴昌硕,所以真迹中吴派的痕迹很重,笔力雄厚稳健,桃子的杆、叶和果画得都十分老到泼辣,色墨交汇,堪称佳作。与之相比,作伪者的功力差了很多,他把原作的方构图改为横构图,这样一来,左边的一只桃就与主体脱离了联系,显得孤单,作伪者在上面加题了“三千年结实之果”的款,但显为蛇足。画也画得非常差,杆是杆,桃是桃,叶是叶,三者没有任何呼应。桃叶根本没有墨色变化,一团漆黑,连茎都没有勾,烂熟污浊地集成一团。桃的颜色艳俗不堪,用笔也和结构不符。远远没有原作所具有的大家风度。
《鸭》也是偷梁换柱之作,也是在原作的基础上改画的。原作作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一幅习作,所以画上没有盖印。画中有5只稚鸭,作伪者只选了上部的3只来画,从外形来看有些像,但原作中的3只鸭虽然是等距离的,但当中有竹叶和花枝穿插,下部又有大团墨叶和伏着的两只鸭子压住。但作伪者只是等距离画了三只鸭子后,从上部垂下一枝竹叶来穿插,又把墨叶放到了上方,这样一来章法全乱,头重脚轻。而且花叶画得极差,形体破碎,全无功力。作伪者虽然也模仿原作仔细地临写了题款,但却狗尾续貂地在后面画上了一枚图章:石鲁。殊不知这就是蛇足,马脚全露无遗。因为石鲁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里所有的画都盖印的,直到“文革”后才改为画印。作伪者不知,更不知道画上的题款是石鲁在上世纪60年代中的书风,“文革”后全然改变了,所以即使这幅小画也露了破绽。
《祖祖辈辈穷光蛋》一画纯粹是以假充真之作。作伪者以为石鲁长期在陕北生活作画,必定会画陕北的农民。石鲁确是画过大量的农民,但画风与此迥然不同,他讲求骨法用笔,用笔有金石味,后来又追求色墨相破的效果,不像假画中这样的笔僵墨碎,而且脸上还出现了明暗结构。人物牵着的驴更是败笔,结构不对,笔墨也乱来。对照石鲁的人物和驴的习作就可知晓。伪作上题了“一九六零年石鲁”,下面是画印,狐狸尾巴又露了出来,原因如上图。
《秋荡鸭惊然》、《出自污泥一尘不染》和《秋菊》三画,全是毫无根据的假画。石鲁在后期画过墨鸭,他认为鸭子很黑,有笔墨。但他笔下的鸭子仍是墨色分明,头尾分清,游弋有神的,不像这幅画中的鸭子笔僵墨碎,委琐不堪。石鲁也画过大量的荷花,到了后期的荷花最为精彩,在荷叶和叶梗上最能体现笔墨的变化和骨力,富有金石味,他纯用墨色来画荷叶,根本不在墨色中添加颜色,不像伪作中用赭墨来画叶。石鲁看似粗放,实则上非常精细,对荷花叶瓣的画法非常讲究。他有过多幅荷花的佳作,却从来没有画过这种冗赘烂熟的荷花图。题款是1963年,居然是画印,还要加题上陕西版画家修军的名款来作伪证,说明作伪者对石鲁的作画习惯一窍不通。最后一幅《秋菊》也是彻底杜撰作伪的假画,光凭作画人的胡乱笔墨和散碎的章法就不成画。再添加上柳青的假款也没用。年代和画印等问题就更不用说了。
石鲁的书法是他画作分期的一个明证。石鲁早期的书法并不甚佳,“文革”前多是穷款,极少出现长题。直到“文革”后才渐而老辣,以至狂放不羁,石破天惊。世人不知,把他这两期的书法相互混淆,前后倒错。这批假画中所有的题款都是假冒,根本不成体统,是最露破绽的地方,读者可在附上石鲁前期的题款书法上进行对比。更露出马脚的是,在7幅伪作中,竟然有4幅画得印文相同,这不仅不符合年代,而且和石鲁本人的性格不符,因为石鲁废盖印为画印,就是为的大小自由,每印不同,哪会连画4印都是一样的呢?可参看石鲁的画印选就可知。
这7幅画是我所见过作伪水平最为拙劣的画作,根本不用细辨就可分别。想不到的是它们竟然漂洋过海、跨越海峡,被这些名家收购,足见其欺骗性大。由于石鲁顶着一个疯子的名,世人都以为他的作品可以胡涂乱画,任意而作,殊不知实则大谬而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