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渡悟的《水无常形》作品系列,我在惊喜之余马上想到了当下的一个“热点”话题——笔墨(注一)。笔墨不是不可谈,更不是不可求。关键问题是放在一个什么位置上谈和求。
在这个问题上,渡悟是一个值得推荐的个案。他在创作《水无常形》系列时,既没有陷入笔墨的泥淖,也没有盲目地追随古人、前辈,更没有时下普遍漫延的追名逐利的浮躁心态。何以为证?证之有二:一是创作思路的选择;二是艺术实践,即是作品。
首证思路。思路也就是认识立场。
渡悟平日勤读书,善思考,因而熟谙中国画学、画理以及“六法论”(即是方法论),并写有大量的心得体会。而在他的这些体会中,有一点尤其精辟,即是对中国艺术“伟大造境”的认识。兹引证一、二:一、“我们关心的艺术境界是什么?宗白华先生告诉我们是‘介乎二者中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为虚景,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这里专指中国的,而非世界的——引者)二、“内缘己心,外参天地,随大化氤氲流传,而与宇宙的大生命生生相息,天地、古今、群体、自我。于是能够在此审美体验的瞬间一体融贯……于是能使高尚华美的人生境界、澄明恬然的宗教境界与挈幻归真的艺术精神,一起含括在此共通的意境里面,而同时呈现出中国艺术的伟大造境。”以上这些认识直接关系(或曰影响)到了渡悟创作思路的选择。由此可见,“伟大造境”始终都是渡悟在创作上心慕神往的一个高境界。
次证艺术实践。实践也就是思路的体现,体现也有完美、不够完美或不完美之分,考量渡悟的《水无常形》创作系列,又当如何评估?
《水无常形》以“水”为题,“水”即是这个系列创作的“灵魂”。中国哲学的常识告诉我们:此灵魂乃是“水德”。儒家主张“君子比德”,于是便归纳出了“水”之“九德”(注二)。道家讲究“柔弱胜刚强”和“知白守黑”,是故同样对“水”推崇备之(注三)。儒、道两家在“水”的自然现象上所进行的思索,至矣!他们所阐发的“水”的象征意义,诚可为万代之垂范。扩言之,水乃中华民族性格之象征。想必渡悟如此专注于“水”,心无旁骛,正是基于这深一层的象征意义。
然而,“远山难置,水口难安”。杜子美也说:十日画一水。又云:画水亦无数,好手不好遇。然而千年画史,总会有画水高手。前人曾谓:网巾水赵大年最佳,其后文五峰可以接武(清:《松壶画忆》)。今亦有善画水者,如傅抱石、李可染、陆俨少等,皆可自成一家,各擅其美。若是要超越古人和今之前辈,又何其难哉!
渡悟却偏要在“行到水穷处”,幡然出新意。于是,便独辟蹊径,将“沧波水深清漠阔”的“无形”之水,一律作为抽象符号处理。“水无常形”其实便是“画无常形”,这是《水无常形》创作系列第一大胆之处。每一幅具体的作品,从整体的图式上看,都是如同碑石或崖壁似的“大块文章”,让人觉得既单纯、整一,又质朴、庄严,既混沌、豪迈,又浑厚、凝重。一幅与一幅之间,既统一而有气势,又暗寓变化而呈现节奏,令人有目不暇接、气势磅礴之感。这一幅幅别出心裁的抽象符号,其内涵又是具有上述象征意义的。由此可以推断:《水无常形》系列作品,在总体上仍属于象征主义艺术。放在国际性的视野中,它与波洛克等人的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可谓是异曲而同工。这个“异”,就是文脉上的差异性(后面再讨论);这个“工”就是在方法论上相一致的国际性。可想而知,渡悟在创作这个系列的时候,早已突破了“伟大造境”的“最后一道闸门”(注四),而把写意与抽象与象征融于一炉,真正达到了“无形之形”、“无式之式”之境。在方法论上,只要勇敢地迈走了这一步,同时也就可以借助国际性的抽象符号,让中国的“伟大造境”焕发出了蓬勃的新生命。我相信,渡悟的这一大胆突破还将继续深入下去。
同时又必须承认:差异性与国际性同等重要。只有坚持了差异性,才能找出本土当代艺术的上、下文联系,承传并发扬中国文脉,并在世界艺术的格局中找到我们应有的位置,从而大放异彩。
在坚持差异性方面,渡悟亦有两个大胆之处:一是舍众墨而独尊焦墨。宾虹老曾云:垢道喜用焦墨,所谓干裂秋风,润含春雨。又云:能水墨淋漓,而后能焦墨渴笔。又云:下笔润含春雨,干裂秋风,非一时之功,要在运笔的徐疾、提按、顿挫、点染、转折上多练习。由此可见,通篇用焦墨是一着险棋,一旦功夫到了,功力也到了,就能将“干裂秋风”与“润含春雨”两大美学品格相融,做到兼而有之,从而做到“一局画之精神,或可赖而焕发”(宾虹语)。渡悟的焦墨已将垢道人的古法与宾虹老人的教诲吃透而活用之。况且,渡悟的焦墨,笔笔写出,万毫齐发;层层积淀,反反复复;笔法遒劲、圆润,元气浑然,显得既深厚内敛,又沉雄大气。让人感到“在深厚的墨色中蕴含着天地万物的精华与力量”(渡悟语),故极具内美。
二是南人北“相”,犹如“唐人大有胡气”(鲁迅语)。渡悟生长、工作在“杏花春雨江南”,按常理说,他的艺术风格会趋向于所谓的“南宗”遗韵,尚阴柔蕴藉,风流潇洒,并与当今“浙派”同调。让人大出意料的是,他身在江南却偏爱“铁马秋风塞上”、“高唱大江东去”的浑厚雄健、粗砺剽悍、清冷壮阔的艺术风格,而与当今的“浙派”大异其趣,此举非有卓越胆识者不能为之。我曾多次讲到,当今之浙江画坛,在“学院派”和“新浙派”之外深藏着另一种力量——民间的,野性的,狂悖的,雄强的……这次在渡悟的身上,让我又一次见识到了这样一种力量,着实让人感到鼓舞和振奋。
愿这种力量一天一天壮大起来!
附注:
注一:关于笔墨问题,我们首先要问的是文人画的真正精髓究竟是什么?古人、前人早已回答清楚、明白:是深邃的思想、独立而超拔的人格、卓越的文人修养。一句话:精神至上!所谓笔墨等等,都只是精神的“奴仆”,用今天的话讲,是语言工具,是传达媒介,是文化符号,是文脉传承的载体之一(所以说,也不能说就等于“零”)。当代中国画之式微实应归咎于精神之式微。竟然有人把“笔墨”当作了今天中国画的“底线”,还有一些人总是以笔墨卫道士自居,在媒介上喋喋不休、了无新意地奢谈笔墨(有一个美术史现象值得深思:唐人、宋人很少谈到笔墨,可黄钟大吕频频出现;清人谈笔墨最多,偏偏文人画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向了式微),并且标榜正宗、自立门户、妄称“大师”!如此本末倒置的说法、做法,岂不是有意无意地要把今天的中国画降到文人画的末位?!果真要降到末位,被淘汰的命运也就在所难免。
注二:荀况在《宥坐》篇中曾谈及孔子观水:在子贡问道“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答曰:夫水“似德”,“似义”,“似道”,“似勇”,“似法”,“似正”,“似察”,“似善化”,“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
注三:在《道德经:第八章》中,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讲“水德”。后又在《第四十三章》和《第七十八章》中分别讲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是讲“水性”。
注四:其实,古人在其“伟大造境”中,始终都不曾懂得抽象艺术的真谛,只是以今人之眼光返观之,方觉在“伟大造境”中其实也已暗含了今人之所谓抽象元素,或是说趋向了半抽象(如八大等),甚或走到了抽象艺术的大门口(如黄宾虹)。但无论如何,“伟大造境”终究不是什么抽象艺术,终究要与它隔了“最后一道闸门”。
2008.7.8 于南京·草履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