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贾科梅蒂的作品时,我差一点错过。那是在新加坡举办的一个现代雕塑艺术展上,琳琅满目的展品中,有个如火柴棍一般的小小瘦人,贴着墙角萦萦孑立,仿佛一条阴影,丝毫也不引人注意,要不是面前有标示牌,差一点被我忽略过去。现代派的雕塑已经是千奇百怪,无一不以其充实的体量来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可贾科梅蒂却是相反,他像是一个极度瘦弱、极度萎靡不振的流浪汉,只敢在这豪华展厅的屋檐下委琐地龟缩着,诉尽他的孤独沧桑。
贾科梅蒂是雕塑界的一个另类,当别的雕塑家都在想法设法将自己作品的体量扩大,以求取得最大的视觉效果时,他却是在用减法,尽量使自己的作品缩小,以致只剩下一根棍形的存在。他就是用这种特立独行的作品在世界雕塑界显示了自己独特的存在。他的作品与任何人都不相同,棍状的瘦人是他最具特色的创作内容。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是瑞士人,出生于一个艺术家庭,父亲是个印象主义的画家。他从9岁时就开始画素描,12岁时画色彩,13岁时就以他的弟弟为模特创作了一尊雕塑,算是少年有成了。在日内瓦学习了一段时间后,他跟随着他的父亲到意大利去旅行写生,并住了相当长的时间。在意大利的那些博物馆里,收藏众多的古埃及艺术所具有的那种神秘的风格给少年贾科梅蒂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也曾伫立在罗马时期的废墟中,充分感受那一分原始的孤独。他在21岁时移居到了法国,进入了巴黎的美术学院学习,曾在布德尔的工作室里学习了3年。但是,布德尔尽管伟大,但学院式的那一套教学方法使贾科梅蒂感到乏味和失望,而他所结交的,都是一些未来主义的艺术家们,以后又被引入到了超现实主义的圈子。他不学而终地离开了学院,和他的弟弟狄戈建立了一个画室,只根据自己的记忆而进行创作。他曾经徘徊于立体主义、原始艺术与史前艺术以及超现实主义之间,最终加入到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队伍里去。
为了确立自己的个人风格,以与他人相区别,贾科梅蒂也进行了多种探索。他抛弃了那种传统的、酷肖其形的、如实临摹的方法,开始探索一种属于自己的全新的雕塑语言。一开始他创作了许多超现实主义的雕塑,作品的造型都是介于具象和抽象之间,带有强烈的象征色彩,在这一点上,他和面貌不同却精神相通的布朗库西有着惊人的类似。以后他渐行渐远,作品趋于抽象,名声也渐而鹊起,与米罗、阿尔普等人都举办过联展。他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来表明自己对于世界的那种观念的、超验的认识,也藉此表明自己在这个大千世界里内心无助的孤寂。但是,这样一些探索并不能使他满足,直到在他生命的最后20年中,他才找到自己最恰当的艺术语言,确立了自己在国际雕塑界中的地位,从而成为20世纪的艺术大师。
从上世纪40年代末开始,贾科梅蒂开始回归具象,研究人物。他创作出了一批细长而表情苦恼的人物雕像,就是这样的一些人像,受到了普遍的欢迎。这些人物形象,始终不变地保持着一种如同瘦长的火柴棍式的形状,它们成了现代人孤独感的完美写照。贾科梅蒂曾经对人体进行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形式探索,他不取那种对于人体逼真如实的雕塑方法,他只想在这些雕塑中表现出现代人的一种精神和心态,他要在人像中建立一种新的视觉距离,将他们处理得又远又冷漠。他删繁就简,放弃了人的形体的细节,有意将人物塑造得纤细又瘦长,使他们在观赏者的眼睛中显得又小又远,从而造成一种隔膜感和疏离感。最初,他的人像作品不仅又细又长,而且还是又细又小,它们只有火柴盒那样大,甚至只要被雕刻刀一碰就碎了,直到后来这些人像才渐渐地变大了起来,但还是又细又长。它们的表面斑斑驳驳,肌理如同树皮一般粗糙,它们显得极其脆弱,与其说是一尊雕像,还不如说是一具影子。在多年里,他始终只请他的弟弟狄戈来作他的模特儿,他认为这样就够了,就足以表现他心中的意念了。他根本不屑刻画人物外形的差异,也不着意于人物个性的显现,他只需要把这些人物升华为一种符号,这种符号是他心理的代言者。他有几十件作品都是千人一面,都是相同的瘦长伶仃,人物的面貌都不清,甚至人物的动作都不大,但大都具有一种冷漠傲然之气,都表达出一种相同的孤寂感。
《行走的人》是贾科梅蒂的一件最典型的代表作品,这尊作品表现的是谁?似乎已经不重要,他只是一个形象,一个现代人的抽象表征。他的躯体被极端地拉长,瘦削得犹如一具骷髅,他耸起双肩,正在悄寂孤独地无声行走着,他的形体表面粗糙不平,满布着凹凸的起伏,仿佛象征着他曾经经历过的磨难和沧桑。他的形容憔悴,与其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幽灵。他的存在,造成了一种神秘感和孤独感,他与他所存在的环境似乎已经没有任何的联系,相反却体验出环境对于他的存在是一种压抑,这一切,都制造出了一种离奇而怪诞的梦境式的气氛。
贾科梅蒂的作品看似前卫,但实则上却是暗蕴着一种古典的精神。由于他与生俱有的那种对原始艺术沧桑感的依恋,那种“前不见古人”的喟叹和嗟伤,从而使他的作品直追古人。他有一件青铜制作的《战车》雕塑,全是如同火柴棍般的结构,人物也是直立于车上。这种造型看似简单,但却可以从古埃及和古罗马的壁画中找到原型,那些法老和将军们就是威风凛凛地驾着这种战车征战四方的,但到了他的手下,却使它不仅具有了怀古的悠思,也具有了一种现代式的简洁。贾科梅蒂成功地把数千年的时间做了有机的浓缩和拼接,却又不露痕迹,他使这件艺术品既有具象又有了抽象。其实,只要回溯初始,人类幼稚期的美术作品都是由简单的线条结构成的。世界上几乎所有岩画上的人形都是几根线条的组合,儿童在画人时也都是用简单的线条,这是他们对于世界最初的认识,也是最简化的表现。贾科梅蒂从这些原始艺术中得到启示,但并没有简单地把它们等同于原始画或儿童画,而是从中抽取了原始的元素,并注进艺术的表现力和现代的观念,使它们出现在二十世纪的艺坛上,成为一种现代精神的符号。贾科梅蒂是最后一位具象的大师,也是雕塑界中绝无仅有的以“减缩”而成功的大师。他的作品即使被放在几百件雕塑之中,也能被一眼认出,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
罗丹在谈到雕塑时曾经说过一句名言:“什么是雕塑?你只要拿起斧子来,把多余的砍掉就行了!”贾科梅蒂在创作时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句名言,但他在砍削方面走得太远,以致把人物删繁就简得仅剩下了一具骨架,但充盈在这具骷髅似的人体内的,却是现代人的那种被“异化”之后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