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北京举行的“日本现代绘画展”上,我与斋藤清的版画有过短暂的惊鸿一瞥,但他的一幅《会津柿树》就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十多年后,我访问日本时,正值深秋,一路上见到很多人家的房前屋后都长有柿树,虬蜷劲曲的树枝上挂满了丹红色的果实,压得树枝也弯了下来,非常好看,这令我想起了斋藤清版画中的柿子树。
斋藤清和栋方志功是日本版画界的双璧,共同代表着日本版画的最高水平。和誉满全球的栋方志功一样,斋藤清在国际上也是获誉极多,他多次应邀赴外国举办个人画展,并多次荣获过威尼斯双年展金奖等重量级的奖。他和栋方志功一样有着苦难的童年,因为家境贫寒,小学一毕业就去当了学徒,以后便开始了一条摸索自学的路,曾以画广告为业,业余坚持版画的创作,在35岁时就在东京银座举办了自己的第一次个人版画展。斋藤清从1929年就认识了栋方志功,两人交往甚密,一起举办过两次“栋方志功、斋藤清二人版画展”。然而就个人风格来说,他们又各自成家,艺术取向和表现技法都截然不同,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友谊。在日本的画坛上,斋藤清和东山魁夷、栋方志功都是描绘本民族精神的高手,然而他们的旨趣却不一样:栋方志功以刻画日本人物的神貌为己任;东山魁夷以表现日本自然景观的情韵为兴趣;而斋藤清的目光则多集中在寺庙和民居这些人文景观上,他们三人的画共同组成了日本民族的全景。
斋藤清一生所作甚多,题材广泛,很多日本的名胜景观都入过他的画幅,视野甚至远及塔希提岛。但最为人称道的还是那些充满了日本神韵的画作。日本的古建筑保存着中国唐宋时的旧貌,但又带有和式的国韵,檐牙高啄,器宇轩昂,饱经沧桑之后在古旧黯淡中带有一种庄严肃穆,是日本列岛上最吸引人的风景。斋藤清把这些古建筑纳入他的画,使人生发出一种思古之悠情。他虽然取之于古建筑,但却迥异于建筑图,而是把结构极其复杂的建筑极度减化,删繁就简,仍然保持着建筑物美丽的轮廓。他别具匠心地在这些古建筑周围安排了一些花树藤萝,这是自然的造物,也是生活的细节所在,虬劲的枝条和繁密的花果与这些冷硬的建筑产生了对比,使历史与生机相映,曲线与直线对比,从而使得画中的诗意顿出。我在日本的旅程中,每当在那些古意盎然的寺庙里徜徉的时候,从心中油然浮起的自当是斋藤清对那些古建的写照,它们和柿树一起,已成了斋藤清的个人徽记。
福岛县的会津坂下町是斋藤清的出生地,位于日本的北疆。与美国作家福克纳一样,斋藤清终生都爱着他这“一张邮票一样大的故乡”,终生都在画着这块美丽的地方。会津是斋藤清一生描绘不尽的风景,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曾被他搬上画面。会津的雪、会津的柿树、会津的农舍、会津的稻田、会津的森林、会津的河流,这一切都是他童年就积累下又剪不断的乡愁,是他据此而终生吟唱不绝的乡歌。斋藤清说:“我从白雪覆盖,没有多余的景物,单纯化了的自然中真正感受到了美。被触动的心弦,归乡的喜悦,促使我连续不断地描绘会津的冬天。”正是这种会津赋予他的诗情,使他很早就开始了以“会津之冬”为题的版画组画的创作,连搞了二三十幅作品,多次进行专题的个人画展,以后索性以这些作品出版了《斋藤清会津之冬版画集》。因为他对故乡的这一片炽热之情,被福岛县会津的坂下町选为名誉居民,他非常重视故乡给予他的这一荣誉,把自己一生的300件作品捐赠给福岛县立美术馆,并多次在家乡举办自己的个人画展。
日本民族历来就有着崇拜自然的习俗,他们珍视自然界的一山一川,一草一木,连自己起的名字也离不开自然的风物,这一切在艺术家的手中就表现得非常特别。如同东山魁夷对自然的膜拜一样,斋藤清对自然也充满了敬仰和热爱,孜孜不倦地终生为自然做着写照。但出现在他笔下的景物并非是原样原貌,而是经过他艺术修削过的形象,斋藤清画中的景物都是经过高度提炼的、极其单纯简洁的,它们被删去了一切的细节,没有任何琐碎的枝蔓,以一种无瑕的明朗呈现出美。但这种单纯并非苍白和虚空,里面却是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它是一种浓缩的精美,一种怡然的赞叹,它以一种小中见大、平中见奇、简中见繁的多元来给人以感动。这种效果恰恰正是强烈的现代感所给予人的。
不过,作为版画家,斋藤清有着他的独特之处,他为这些单纯而简洁的画面里添加了若干耐看耐读耐品味的元素,那就是日本画家最为看重、也最为着重表现的肌理。斋藤清画中的肌理表现有着不同的轨迹,也有着不同的形式。他早期的画中是利用不同木纹的木板进行拼贴,在印出后留下不同的痕迹,这种木纹的肌理无法用人工仿制,有一种偶然性。用这种技法刻成的《竞艳》和《猜疑》两画特别有代表性,画中几只貓,每只都有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肌理,组成了复杂而美丽的花纹,非常别致。在他后期的作品中,这种利用木纹产生的肌理渐而消遁了,替代出现的是各种利用不同材质形成的肌理:有的是粗糙的纸面形成的肌理,有的是特意做出的肌理,还有在印制过程中产生的痕迹,这一切使得他的画面中的大块面显得丰富耐看。就是这种肌理,不仅使得日本的观众着迷,也使中国的观众着迷,一时争想仿效,以致掀起了一股肌理风,很多版画家都深受影响。日本版画的基础是浮士绘,它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木版水印。但不同的是,日本的版画在印刷时不向纸上喷水,而是干印在一种表面粗糙的和纸上,这种纸比较厚,印出来有美丽的肌理,斋藤清就喜欢用这种纸来印画。他的这种喜爱也影响了中国的画家,特别是水印木刻家,有人特意仿效这种效果,但买不到和纸,于是就选用一种滤变压器油的过滤纸来代替,效果也大致相仿。
一般来说,木刻总是要在画面上留下刀痕,来表明用刀的走向和力度,但是斋藤清却连这点也省略了,他需要的是一种绝对的纯静,一种高度的提炼,一种极简的概括。日本文化的精髓是冷寂枯涩,在他的画作中,冷寂或许有之,但枯涩却是并不存在。人们看了他的画,更多的是感到一种清新、一种含蓄以及一种具有现代意识的简洁和明净。正是因为如此,斋藤清被人称之为“日本之心”,那是他画中会津的柿树给人带来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