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秋,1922年生。河南南阳人。别名健碧。擅长中国画。精工山水、花鸟,工笔写意皆能。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毕业,上海中国画院画师。
采访者:您是一位在书画造诣上有深厚功底的画家。近几年来,您参与了一些古画的鉴定工作,并且被多家拍卖行聘请为鉴定顾问。您是怎么想到要去搞书画鉴定的?
陈:以前我也不搞鉴定。谢稚柳先生以鉴定为终身职业,因为他搞鉴定,所以使我也有很多机会看到许多古书画。大概从1993年开始,书画投资收藏拍卖时兴起来,许多人来问画的真假。自己如果不弄清怎么对人家讲呢?所以我就关心起鉴定,并做了一些研究工作。
采访者:您是画家,在您的绘画生涯中,曾经痴迷于临摹古画,您认为画家搞鉴定有什么优势?
陈:其实,在书画鉴定中,感性认识很重要。我由临画而熟悉了历朝历代画家的用笔习惯,以及墨色、款识、著录,甚至绢的织造方式以及时间空间对它的影响。
谢稚柳当初搞鉴定,最早的动机并不是为了当“鉴定家”,而是为了画好画。因此他刻苦研究古人是“怎么画”的。结果,通过对古人“怎么画”的研究,一方面将古人的经验成功地借鉴到了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另一方面也提高了对于古人作品真伪鉴定的眼力。所以,我认为,搞鉴定的人要懂得笔墨,会画几笔,就有感性认识。
不懂绘画,不熟悉画家的风格和用笔特点,有时就会上当受骗。谢先生在1949年画过一幅画,在去世前两年从箱子里翻出来,发现还可以,只是当初还没有画完。他想裱成手卷。可画上的屏风是空白的,想自己补画,但这年纪眼力又差了。陆俨少知道了对谢先生说,你眼力差补不了,就请刘旦宅去补。后来刘旦宅补画了屏风,在上面画了山水。如果不熟悉谢先生和刘旦宅的绘画风格,就会上当,甚至无端怀疑谢先生的绘画风格发生了变化。鉴定古代的绘画,由于历史悠久,许多事情又没有文字记载,因此特别要小心谨慎才不会弄错。
采访者:鉴定中有一种现象比较普遍,那就是“双胞案”现象。对于“双胞胎”,一般的鉴定家认为要么一真一伪,要么两本皆伪,真本另在别处,而不可能两本皆真。您怎样看这个问题?
陈:有个例子。过去上海博物馆藏有一件南宋张即之的书法横卷,后来发现,辽宁博物馆也有同样的一个本子,书写的文字内容一样。当时北方的鉴定家对两本孰真孰假产生了怀疑,认为上博的一本有问题。于是上博的专家拿了两本的照片,找谢稚柳一同校对研究。核对后,两本笔法一致,有些字迹上博一本写得好,又有些字迹辽博一本写得好。因此北方专家同意了两本都是真迹。这本张即之遂得在上博公开展出,视此“双胞胎”例子,两本皆真也是可能的。
再如,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王蒙《花溪渔隐图》有三件之多,请了美国专家王己千鉴定,结果王认为其中的两轴,皆是真品。我也去观赏了此两件王蒙的笔法,确实一个样,此又一例双胞胎。再如谢稚柳过去开画展,一张兰州写生的《冬果花》,被重订了五张之多,重复的画,恨不拒绝,悔之晚矣。以上事例,如不是亲身经历,只凭闭门想象是得不出正确答案的。
采访者:在中国鉴定界,鉴定方法有多种。有的讲究看画本身的艺术风格,有的注重考据,也有的将两者结合。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陈:任何一个鉴定家,任何一种鉴定的方法都有他或它的局限性。所以,特别对待一些复杂的对象,不能单一化,不能简单化,而要综合各种方法,综合各家见识。科班的鉴定专家,当然有他们的长处,但客串的“票友”中,事实上也有不少颇具眼力的人。特别是今天艺术品市场热起来以后,社会上的收藏家和从事鉴定的“票友”越来越多,对于他们的意见,也是值得专家们倾听的。
鉴定一定要本着实事求是的学术作风,才能得出合理的结论。现在鉴定界有一种“半卷”或“半尺”的说法,意思是有的鉴定家对于一幅画,只要打开半卷或半尺,便能立判真伪,这是他眼力高的表现。所谓半卷、半尺定真伪,诚然有之,如作伪的程度太低,毫无水平,打开半卷半尺,一望确能辨认是假;真画水平特别精良,打开半卷半尺,也确能辨认是真。但仅限于看过的半卷半尺之内。有证为例,当年,谢稚柳随张大千去敦煌临摹壁画,某一天,谢稚柳清晨起来,见老友大千大清早已在伏案作画。谢稚柳问他在画什么?张大千回答:“把画加加长。”原来他把石涛小挂幅从中断开,添加可观的一段,于是变成了大挂轴。此画如果只打开半尺,一望知是石涛真迹,而中间的那一大块又怎么知道是石涛的呢?碰见高明的作伪者、细心辨认还怕走了眼,何况掉以轻心只看半尺?我以为恭维这半卷半尺的自大做法,如在鉴定界推广,则是弊大于利的。
采访者:您多次讲,书画鉴定中有一个时代性的问题。那么,应该如何认识传统与时代的关系呢?
陈:比如说,我们看宋人画的叶子与元代人不同,这里就有个时代性的问题。又比如,我们现在许多画中的时代特征,清朝的绘画作品中不会有这样的现代派的东西。因此,在看一位画家的作品时,也要看他同时代的其他画家的作品,发现他们那个时代的绘画特质,这里肯定有共性的时代特征在里面。今天,有一些专家说,画家要强调写生,我觉得很奇怪,我们这一代人,多少本的速写本,都是画得满满的,要写生的道理需要来强调吗?不经过这个过程怎么画画,光写生也是不行的,还要看经典的东西啊。写生就是一个“应物象形”,这只是六法中的一部分。现在,很多人说,古人框住了我们,我们跳不出他们的樊篱,说中国画的线条没有办法表现西装,所以去怪古人。我说这真是一个笑话,古人是穿这样的服装呀,这个指导思想错了,怎么可能画得好呢?
中国画的“应物象形”,在西方就是素描,就是基本联系,“随类赋彩”就是色彩, “经营位置”要比西方的构图复杂得多,你们可以自己去体会,还有“传移摹写”这个就是看古人的东西,不是让你去照抄,还要去理解。从事鉴定工作,首先要看宋元的作品,要研究透彻。现在一些在校艺术系的学生和青年画家,看到日本二玄社印制的宋元绘画作品,才知道古人真有本事,开始往正确的路上走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开始。
采访者:在书画鉴定中,评判一张中国画的基本标准是什么?
陈:收藏是要有眼界的。有些有眼光的人,可以很低的价格买到很好的东西。评判中国画的标准就是我们常讲的“六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骨法用笔”,现在很多的画家连什么“骨法用笔”都不懂,怎么会有好的作品问世呢?一个收藏者就是用“六法”去衡量,其中全法做好就是“气韵生动”了。开了这么多的研讨会,讨论“气韵生动”,其实就是做到了前头的五点就是“气韵生动”了呀!其中的“骨法用笔”最看出画家的特点,现在很多画家,用笔,用各种方法去做肌理,用洒,用喷笔,这个是机械的,谁上去弄都是一样的。画家用笔,其中是千变万化的,但有一些的习惯是贯穿一生的,就像谢稚柳先生晚年画得有些简单,这是晚年身体等各方面的因素造成的,但用笔的特点还是在的。
中国画中最复杂的就是山水,各种树的形态与法则非常复杂。花鸟就相对简单,最方便就是人物画,人物画就是看线条,然后再看形体,虽然一个画家前后会有变化,但一些老的习惯是变不了的。书法也是这个道理。所以一对就能看出问题。
在今天艺术盛世的时候,我们的政府机构、学术院团,要做这样的工作:就是对所有博物馆的藏画,还有在拍卖会出来的画,做成数据库,并将这种数据库公开向社会开放,供更多的人研究学习。我们现在可能也有一些数据库,一来没有形成一个数据整体,二来还是为少数研究者使用。
有了数据库,还要有能够潜心研究的队伍,出研究成果。那时候,我们就有发言权了,就可以出一批懂鉴定的人,就可以影响拍卖市场,引导收藏,培育收藏。所以,我一直认为,现在是搞鉴定的最好时期,一是有那么多的好东西浮出水面,以前深藏宫殿的作品也公开展示了,还有那么多印制精美的画册,都可供研究;二是有市场需要,三是因为以前重视不够,懂书画鉴定的人稀缺,因此,我由衷地希望年轻人能多做这方面的工作。书画鉴定与中国书画艺术的发展是伴随而生的,两条腿走路才能平稳。有了鉴定,才能对中国书画艺术的传统进行发扬光大,可以梳理中国艺术的发展脉络,可以告诉社会什么是好的作品,有了鉴定,才能将中国书画艺术家的好作品留世珍藏,才能鼓励藏家的信心。
采访者:最后,我想向您请教一下,有关在画上的题跋问题。谢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书画题识中很有讲究。有的是直指真伪,并以广征博引以证其说。有的则出于种种原因,包括鉴定者碍于情面,生怕伤了藏家的感情;或者顾忌断了摹仿者的生计,因而心存忠厚、“笔下超生’。但又不能不题,于是往往有‘王顾左右而言他’的题识,虽然,下笔千言,往往从作者的承传、艺风特征说到后世影响,但对作品本身真伪,却未着一字。对于这样的题识,真正的行家自然‘会心不远’,辨得出其中奥秘。”这是否说明,今天我们看到的古代或当代书画家的作品,尽管上面有名家题跋题签,也要独立地进行分析和判断?或者说,不能一味地迷信权威。
陈:谢先生讲的情况确实存在,历朝历代都有。中国文人碍于情面,有时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既然广大的收藏者知道了这个窍门,在收藏书画时就应该看明白名家权威的题签和题跋。我知道,有的大鉴定家还有专门的鉴定章,只有他认为确凿的真品才愿意盖上自己的“真品”印章。因此,仅仅看题跋和题签是不够的。另外,也不排除鉴定者的一时错判。前几年,有人拿来一幅张大千临摹的敦煌画来让我题,画的右边有一长条谢稚柳的题跋。那天是晚上,来人急着要我马上看了写几句就带走。一般我看画必须在光线好的时候,而且不能立马就取。也是碍于情面,在看了张大千的画后,也没有看谢稚柳题了什么,就写了奉承的几句。来人拿走画后,我脑子里突然印现出画和谢的题字都有问题,于是,我只能再对他说,画是不对的,字也有问题。后来,我在一家拍卖行看见了那幅画,我当即告诉拍卖行的经理,字是我题的,但画是假的,谢字也是描上去的,希望他们对买家负责不要拍。在许多的鉴定家那里,这种情况也不会不碰上,而一旦碰上了,假画上有真题跋,一般的收藏者是搞不清的。所以,看画看画,不能草率马虎,须反复推敲,关键是一个看字。鉴定,关键是一个鉴字,只有充分运用自己的学识修养,才能鉴出一幅画的真伪,最后再是一个定字。要花99%的努力,才能下最后一分1%的“定”。鉴定是一份让人耗尽心血的工作,但它同时也是让人着迷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