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办法未必管用
书法一道,历来信奉一个“老”字。年龄长、资格老、功夫深,几乎成为一个定理,被许许多多的人镶嵌在骨髓里。所以,但凡论书法,必看书者年龄;见了年龄,必顺理成章言其人书俱老云云。而此一“老”字,必与其书法功底深厚连上等号。
关键是,世间事,往往不能随便用等号来连接。
有一个川剧节目,演的是一个老中医,给人看病,号脉的时候,直往病人手背上摸去。病人说:“老先生,您摸到手背上去了!”而医生却说:“是啊,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摸过来的。”可见,方法一错,不管你年龄多大,功夫都深不到哪里去!
书法之途,我们常常说要用一生去修炼,我自己也深信不疑。可是,大学里开设的书法专业,你顶多也只能在大学里呆四五年吧。以近三十年的情况来看,几年下来,这些学生就可以在全国书法大展中摘金夺银。从这点看,至少可以说明:一些优秀人物是可以在比较短的时间里掌握书法真谛的。现在看来,我要唱一些反调了:没有禀赋,没有才情,修炼一辈子也等于零!
我自己也渐入老境,说这么些话,是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吾爱真理,其余的就顾不得了!说了这么一些废话,都是因为前段时间,看到《书法导报》刊发了张兴明先生撰写的《拷问“国展临作”》这篇文章,其中提到了一位在“九届国展”中荣获“获奖提名”作者——谷国伟,后来通过其九届国展“获奖提名”作品和其他一些作品后,我所想到的。
(二)化用为上
又要回到全国第九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览的话题上来。
河南谷国伟的隶书对联作品成为获奖提名作品,引发了朋友们的争议。有朋友认为,他的作品只不过是“集古字”而已。
而我认为,就算是“集古字”,只要集得好,也是一种功夫。米元章不是一直都在“集古字”吗?何况,谷国伟的作品根本就不是集古字。评论家只要稍许用点工夫来读他写在对联中的跋语,就不至于信口雌黄了:
“余习隶书,初从《礼器碑》入手,为其瘦劲刚健之线条所吸引。后兼习《乙瑛碑》,为其雄厚高古所迷恋。余崇尚汉隶之正大雄浑气象,故每看到汉碑拓片及原石,常激动不已!余虽用功颇勤,然尚未窥得汉隶之门径,仅得一点皮毛而已,余亦常为此自惭。近来常翻读汉帛书、战国纵横家及一些秦简,又为其原生态之美所震撼,亦为其率真之态所迷恋。今以简帛书之造型,汉隶之用笔,将其重组,以求率意且不失高古之气象。然秦汉之气象,有几人可得乎?”
观此自解之语,应该是最能体现作者本人的真实心境,最能反映作者学习书法过程中的思考和创作这件作品的心路历程!“《礼器碑》、《乙瑛碑》、汉帛书、战国纵横家及一些秦简”——是不是单纯临摹某一家,是不是仅仅集古字,相信看官各自心里早已明了,何须笔者一再饶舌!
而全国第九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览中,获奖作品单纯学习《张迁碑》的,单纯取法伊秉绶的,单纯径取自家老师的,的确大有人在,而谷国伟压根儿和他们不同!
汉碑的笔法,简帛的造型,说起来这么简单,做起来够得我们干书法这档子买卖的人折腾好久!
所以,我曾经狂言有云:如果我做评委,我要投他获等级奖!
(三)好风凭借力
我们中国人办事,都很有中国特色,那就是评论一个人的文艺作品,一定要看他的年龄,还美其名曰“知人论世”。其实,“知人论世”也有它很大的局限性。一般地说,知道人家年龄了,好,你不是年轻吗,年轻不是走的路少过的桥少吃的盐少吗,你哪有我们年长的功夫深啊?我年长,不正好可以教教你吗?年长,常常成为书法界评论家倚老卖老的由头。
老实说,我说谷国伟该获等级奖,我根本不知道当时他才24岁!
当然,他比全国第五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家作品展览中获奖的广西现象的作者要“老”!当时,那批作者才18岁到20岁的样子!
其实,比功夫,还有一说:当年白砥在浙江美术学院读研究生时,每天写字时间长达16个小时。三年里,他写了多少时间?那些口口声声功夫深的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日平均写半个小时,要多少年才和他功夫相当?这种单纯比时间多少的方式,还排除了天赋、学养、才情等学习书法艺术必须具有的诸多因素。
不要因为我们老,就对别人指手画脚。学问面前,我们都是一样的肉眼凡胎!
当我知道谷国伟出生于1983年的时候,我就莫名地惊诧于他对书法艺术的敏感,他对书法艺术创作的灵光!他比我(其他人我不好说)这个1993年就参加全国第五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家作品展览和中国书坛第二届新人新作展览的书法人来说,更具有艺术创造精神,更具有艺术才华!
文学界的泰斗,他们最具创造活力的时期是20岁—30岁这个时段,代表作往往是早年完成的:巴金的《家》、《春》、《秋》,曹禺的《雷雨》、《日出》,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沈从文的《边城》,钱钟书的《围城》……没有早年的这些作品,他们在这些作品之后的写作人生将是多么暗淡!
别拿年龄说事!别因为痴长几岁,就一派学究模样。多走几里路,走的是弯路;多过几座桥,过的是石板桥;多吃的几两盐,是工业用盐……有什么好炫耀的呢?
谷国伟正值可以创作好作品的年华,珍惜风华正茂好时光,好风凭借力,正好攀登书法艺术高峰。
(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艺术,是学问养出来的。
好多人学书法,只管写字。写一辈子的字,开不了窍,越写越匠。书法讲究一个“活”字,这是外行都知道的事情。比方说一个人的字写得好,人家就问为什么说他写得好,回答是“他把字写活了”。要把字写得活,必须要有灵气、才气、胆气。
灵气、才气、胆气从哪里来?从广闻博见中来,从学养中来。所以,一个书法家必须要有比较渊博的学识和比较全面的修养。谷国伟先生在大学里学的是数学专业,颇似浙江的赵雁君。去年三月初三,我在山阴与赵雁君有一面之交,从他的眼镜背后清瘦的面庞可以看出一个数学专业出身的人,从事书法艺术的思维的缜密、理性和清晰。我相信谷国伟有着同样的艺术心性。来自于书法学科之外的人,他在进行书法创作的时候,就可能带进更多其他学科的知识信息。学科的边缘化,学科之间的嫁接,都可能丰富书法创作的内容。据说,谷国伟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已经频繁地发表书法研究文章了。如果不是阅读了大量的书法书籍、报刊,如果不是勤于思考问题,如果不是善于写作,那么,一个大学生只要按时修完自己的学分,就已经功德圆满了。对于无由相晤的谷国伟先生,我只能通过猜测来想象他广闻博览的情形了。
我拜读过他不少采写当代书法名家的文章,深为其义理、词章、学识所折服。又有他的同事陈培站先生说起谷国伟对现代诗歌的情有独钟,让我进一步对谷国伟刮目相看了:书法是吃古人的事业,古典的东西,让人庄严肃穆,带上镣铐,往往禁锢一个人的思维;而现代诗歌,常常充满着跌宕与跳跃,善于联想和想象,极富创造力,往往刺激我们的神经,开启我们的思维,激活我们的智慧。能够游离于两极之间,化为我用,本身就是一种才识。
见多识广,积淀深厚,才可能灵光闪现,才气洋溢,胆气从心中升起。
灵气、才气、胆气从哪里来?从广泛的人际交流交际中滋养出来。谷国伟先生作为河南省书协隶书委员会的委员,《青少年书法》杂志的编辑、记者,跟踪过多少国家级、省级书法展览、赛事,报道过多少书法活动,采访过多少书法宿彦新将名家里手,过眼多少碑拓墨宝,经手多少作者来稿?这些阅历,都不是每一个爱好书法的人所能够具有的!而有此番阅历,心中必能荡起学习书法、创作书法的冲动与激情。以无冕之王的身份,游历即广,见识即多,自生灵气。慧根过人,禀赋异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生才气。见山见水,访碣拜碑,过招高手,阅历丰富,自有胆气!最是优遇处,他生长在文化艺术繁荣的中原大地,尤其是书法力量最为雄厚的河南郑州!郑州古城,那是一个荟萃了当代书法名家的地方。而谷国伟从小就有了出入这些书法名家府第的优越条件,这又是许多书法人所难以企及的事情。
夸耀一个年轻人的学养,不是也如别人自矜的我容易做的事情。但是,比我们书读得多路走得远的年轻人还少吗?
(五)宕开一笔开新境
学习书法,过去一般都从唐代楷书着手。在这个尚法的时代的作品中,可以领略先人对于楷书作出的种种规范。从这里入手,书法界可以少却多少野狐禅。同样,自此上路,也培养了无数不善于化用经典的写字匠人!今天,我们从事学校书法教育教学,同样重复着历史。走在唐人楷书的世界,必须时时警惕走进僵化的死胡同。
终于,在思想相对开放的时代,人们敢于直接取法魏晋南北朝的楷书。这给一统化的书法艺术世界开凿了一扇透风的窗户,人们可以有一个观赏楷书世界的新途径。
而隶书,也成为初学者的选择之一。传统的观点认为:学习书法,必须先学习楷书,进而学习隶书、篆书。但是,请问:汉代的先民怎么办?他们没有楷书可学,他们只能学习隶书、篆书。秦代以及秦代以前的先民又怎么办?他们只剩下篆书可学了!所以,学什么,不能以我们自己的喜好去约束别人,完全可以让学习者自己自由选择。
今日书法界总体上是百花齐放了。但是,上述观点对当代多数人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因此,学习范本的选择几乎还是停留在常见的几本经典法帖上。楷书无过颜柳欧赵,隶书无过《曹全》、《乙瑛》、《张迁》,行书必取《兰亭》,草书自写孙过庭、张旭、怀素,篆书径法李斯。如此往复,必然带来书法界的相对雷同。如果说仅仅是初学阶段如此而已尚可理解,终其一生不知转益多师,那真是不可理喻了。上北京的路万千条,干吗非要挤在一条春运高峰的铁路上?
隶书一脉,人们多直接取法汉代碑版。当常见的汉代隶书碑版频频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就会产生视觉疲劳。何况临习者水平高下不等,优劣有别。常见汉碑诸如《张迁》、《石门》、《褒斜道》等等,一方面是当代名家写得多,一方面是前前后后参加全国展览的作者写得多,就成为了司空见惯的东西,很难引起观众、读者的特别关注。谁能够独辟蹊径,另寻新路,就一定会写出新意来。
谷国伟正是善于甄别,善于独辟蹊径的书法家。众多的书法朋友都在汉隶碑版中讨生活,而且把汉碑作为研习隶书的不二法门。的确,汉碑对有清几百年乃至现在,都产生着深远的影响。我们在大学、中学、小学等各个层面里教习隶书书法,都把汉碑作为隶书经典,奉为圭臬。书法界的多数人,对于新出土的资料或者非高潮期非成熟期的书法经典熟视无睹。比如,汉代简帛,几十年前上海书画出版社九卷本自学丛书,早就刊行了,但是,有几个人去研究和学习它呢?重庆毛峰,甘肃赵正,天津孙其峰,上海钱君匋等少数几个书法家能够长期坚持一以贯之地研习它,结果他们都成为当代中国书坛引领风骚的人物!汉碑的剥蚀增强了汉隶的古朴与苍劲,但是,要清楚地知道汉代书法家是如何运笔的,还得认真研究汉代人手书的墨迹。
真正搞懂汉代隶书碑版,一定是把汉碑与汉代人手书的墨迹结合起来比较研究、学习,才行。只习汉碑,难通汉人用笔,难解汉人墨趣精神。只研习简帛手书墨迹,难入古拙、苍茫、清趣。两相结合,就可以既得汉碑的阳刚大气,又得汉人流利爽俊的细腻笔法。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就比单纯研习汉代碑版的人来得高明。
但是,能够宕开一笔,另寻他路,这才算得真正的出人头地者。而谷国伟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一个叫刘安的青年作家,偶尔来舍下聊天。他说到某老一辈的著名作家,常在人前发表高论,惊世骇俗,人们皆佩服得五体投地。后见其书架上藏一书,其所言尽出自于此书。书不借人,则自己就可以据以掌握话语霸权。所云亦人云,并非自己有多少真知灼见,不过善于引用罢了。
我就想:书法界的朋友,谁能够优先使用鲜为人知的古代书法图录资料,谁就可能成为当前书法界的一匹黑马!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他必须是一个具有相当书法基础的人。
四川雅安市新出土汉碑二种,一块《何君阁道碑》,一块《赵仪碑》。《何君阁道碑》,极类《开通褒斜道》,大气磅礴,体式开张。《赵仪碑》则在《张迁》与《鲜于璜》之间。川人若研习这两块碑,何愁不出人头地啊。可是,没有人潜心研究它,学习它。隶书中的一个极好的突破口,没有人去利用!
近年来,秦系、楚系简牍帛书的不断出土,为书法家们提供了非常好的学习资料。处在郑州这个大都市的谷国伟先生,无疑比我等更占先机。最近,他有一篇文章《秦代书法之桂冠——里耶秦简》发表于《青少年书法》杂志。这篇文章对2002年6月湖南龙山县里耶镇战国城出土的大批秦代简牍作了介绍和评价。《里耶秦简》与《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比较接近,《马王堆帛书》收笔处多尖锋,《里耶秦简》起笔、收笔都很拙。如果说《郭店楚墓竹简》这些楚简还是很地道地承传了篆书的圆转与屈曲,那么我们可以说《里耶秦简》已经前进到隶楷的前沿。楚简用加法,线条优雅;秦简用减法,线条醇厚。《里耶秦简》没有屈曲盘旋的圆转字式,但是它的精练程度,无与伦比。作为中国文字发展中的大宗,它的大气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正大气象。
从谷国伟先生近期的习作来看,他是盯上里耶秦简了!他临摹和创作的作品,线条干净,洗练,古拙,醇和,优雅。笔法相对简单,逆入平出,快顿作结,甚至干脆拖笔出锋收笔,略类鲍贤伦“梦想秦汉”的笔法,只是厚重不同,线条相对均匀一些。字体造型在篆书和隶书之间,亦篆亦隶。他自己创作的《李贺诗十四首》册页,字法全在里耶秦简之中。他可能有意选择了不规范的有残缺的纸张进行创作,那种残破纸张,更加强了作品的古远的效果。面对他的作品,我们好像在穿越时空隧道,回到久远的先秦时代!
谷国伟就是那个掌握了里耶秦简的话语权的聪明人。他在大汉雄浑博大的碑版中涵泳,然后毅然决然地冲破大汉的藩篱,直奔秦系简帛而去!于是,在他的面前,铺开了一条独具特色的书法之路!
能够超越唐代,上溯到魏晋,是一种境界。能够超越两汉,上溯到先秦,更是一种境界。宕开一笔,新境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