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饮山房记

　　余既游天台归，过湖上，晚憩九里松，雁生、明雍及阿伟皆在。阿伟者，明雍同学，家居余杭苕溪之畔，嗜茶，尤喜武夷岩茗，因属同人为取一斋号张之。

　　明雍谓：“无尽藏斋”可乎？雁生以为包涵太广，反显空泛。又举“梦苕、饮苕”云云，然“梦苕庵”已为钱仲联先生所用，“饮苕”又步梁任公“饮冰室”后尘，一时出言纷纷，皆未适切。

　　余云：既不能决，何不用丰子恺取缘缘堂之法，裁小方纸若干，各写自己所喜文字，抓阄即成。雁生也谓斋名应赋予主人居地、喜好，方为合作。遂如法炮制，拈第一纸，得“苕”字，大喜；又拈，得“庐”字，也佳；再拈三、四纸，得“石、木”二字，却与主人好茶之义无涉。雁生乃言：“苕隐”如何？且与“饮”字相谐。余以为“隐”字太旧，有腐气，不如直取“苕饮”为佳，且“饮”字灵动，歧义多变。众皆称善，遂定为“苕饮山房”。所以未用“庐”者，以为合“山房”成四字斋名，音节较为舒缓故也，此亦出于雁生提议者。乃命余书额，磨墨展纸，遽成二帧，皆未惬，更薄纸，为书三过，笔酣墨畅，沉稳妥贴，明雍、雁生皆曰：中矣。遂付阿伟。

　　阿伟经商有年，囊有余资，辄付诸收藏。其人修长削瘦，戴贝雷帽，美髯如虬，戟戟披拂胸襟间，从事艺术者一见辄呼为同道中人云。

　　君匋艺术院赏画记

　　梧桐之乡，文物渊薮，源远流长，名人辈出。仅君匋艺术院就藏有豫堂先生毕生所集珍品总计4000余件。日前至海宁，得便往观。

　　茅威放馆长接待，张主任及其助手操持，先出文征明一矮卷，纸本，小青绿。小山耸翠，一水萦绕，草堂数间，古木修竹环护前后，中一人坐读，左一人策杖度桥而来。用笔虚淡，树根以浓墨椒点醒之，设色微妙，典型细文也。前有行书自题曰：窗前鸣珮。后有吴湖帆、张宗祥、陆俨少诸家跋。复有徐渭墨梅芭蕉大幛，病叶狂花，淋漓水墨，惊心动魄，惜残损过甚耳。又有金冬心花卉册，十二开，绢本，其中一页双钩竹，题曰：六根清静。甚妙。又有一页苔石水仙，苔石画法尤怪异，与《芥子园画谱》所印者同，亦佳。石涛水墨兰竹册八开，高丽纸，粗纹厘然，犹如水彩纸，大涤子用此种纸作册页似甚多。又有陈洪绶三高图，立轴绢本。三高者，水仙、寒梅、怪石也，色墨雅淡可喜。又有老莲赏梅图，亦绢本立轴，二高士分坐石侧，台上置一琴，一老梅虬干自右横入，花瓣晶莹剔透，清气袭裾。高古游丝，银钩铁划，一尘不染，迥然绝俗，敷色尤其精妙，使人晕眩，铭心绝品也。又有王石谷山水大轴，也小青绿，丘壑深邃，细密精工，正乌目山人独擅胜场也。而龚贤绢本山水，则为灰龚时期之作。又出任伯年匹马秋风轴，昂首嘶风，扬鬃奋蹄，孤凉悲壮，满纸萧瑟，寥寥数笔，神完意足。甚矣，神乎技焉，洵写生之圣手，艺苑之奇才也。又赏华新罗画，孤松独立，意气冲霄，针叶如箭，蓬蓬刺人，一红绶带据其上，巡逡欲下，双翅扑棱有声，此解韬庵本色也。又观齐白石扇册，草虫螃蟹、葫芦牵牛花之属，线条刚健富弹性。其后有润例一纸，文谓：一尺一叶无虫，二尺二叶二虫，三尺三叶三虫；大印不刻，小印不刻，朱文不刻云云。一技成名，大言炎炎，气度自是不凡矣。最后出赵之谦印章一盒，此则无倦苦斋长物也。有“餐经养年”一方，为亡妻亡女所刻者，此耳熟能详之名作也，封门青，包浆深厚，古泽湛然，边款造像已不见刀凿痕矣，为之摩挲不忍释手。

　　舒卷之间不觉已过亭午，而意犹未尽，其中有数件虽在丙戌午社春展时即已过眼，然佳作妙构，自是百看不厌，常看常新，所谓晴窗一日几回看也。同观者：刘二刚夫妇、于水夫妇、怀一夫妇及其女默默、章耀夫妇、心明、顾纲也。草此小文，以志眼福，时在四月廿八，公历为五一节也。而拙文写至此时，窗外正闪电霍霍，雷声撼屋，风雨快然大作，也颇助我文思也。

　　松筠堂记

　　周君建中既得秋堂所刻松筠堂印，即以为署，又于万松岭下觅得仓房数楹，薙草砌石，移花栽竹，经之营之，髹之垩之，展厅会所，客舍庖厨，靡不具足。旧观顿改，焕然一新，不数月而告成矣。君乃招松朋而邀竹侣，朝与竹乎游，暮与松乎息。四时佳兴，诗酒从容，栖心冥境，涉想幽通，俯仰静对，觉悠然与清景俱往也。乃树碣铭石，以张韵事，因述梗概，为广其意。

　　夫松者，古大夫也。秦皇所封，陶令曾咏，枝以栖凤，根欲化龙，霜皮嶙峋，幻作青铜。涛之谡谡，一千年而作盖；骨之崚崚，十八载而为公。若筠者，真君子也。其高临临，其直挺挺，柯筛月影，叶泻秋声，蔚茂离披，婵娟闲静。檀栾之操，涉寒暑而不改；潇洒之姿，历冰霜而弥清。既为之文，爰缀以辞曰：

　　瞻彼矫矫，挹此亭亭。雪幹风标，穆穆森森。摇曳三径，婆娑千寻。青霞之色，戛玉之音。高邈不凋，独立沉吟。义各有取，因物托忱。靡滞于物，抱此幽襟。《礼记》云：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如松柏之有心。

　　丁亥小寒，龙丘余久一呵冻记于沉庐灯下。

　　下乡写春联

　　每年岁末，各地文联或书协皆例有所谓送文化下乡活动，余既不能免俗，则欣欣然参与，且已持续十年矣。

　　最近接连三天下乡写春联，今天方结束。虽天气恶劣，风雪交加，设案于村头巷口，求者往往踵接，目不暇接、笔不停挥，如此一上午，所写无疑不下数百十副，手僵指冷，腕为之脱矣。但也得狂涂乱抹、纵情挥洒之趣，大过书瘾，痛快痛快。复得领略乡村风味，天既雪，远山皑皑，寒林萧瑟,隐约缥缈，田间垄上薄有积雪，黑白斑驳，苍茫浑莽，朴拙动人，大似石溪之笔，尤近垢道人之焦墨。饱揽胜景，间有所得，亦痛快痛快。所到之处为龙游之东乡、西乡及南乡，又蒙当地盛情款待，山肴野蔌，村酿乡醅，解馋析酲，大快朵颐，亦复痛快痛快。

　　辄又不禁想念老家矣。吾家北乡，吾出生之地游钓之所，自谓永生难忘。值此岁暮年尾之际，偏僻荒村，水瘦山寒，寂寥孤凉极矣。余自十年前移居县城，归省渐疏。奔走靡遑，为人作嫁，心劳日拙，进退失据。故乡猿鹤，梦中招邀；先人墓庐，久虚祭扫；而双亲倚闾，徒劳怅望。此岂为人子者岂为欤，此岂为人子者所为欤？悔愧之余，黯然久之。乃于南乡归城途中得二十八字记之：

　　莫谓农家腊酒浑，

　　樽前凝伫易黄昏。

　　故园咫尺经年别，

　　何事磋跎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