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1月3日《美术报》严学章大文《没有创新等于零》的草民们、怀才不遇的大学生们、在上一级协会门前逡巡的艺术信徒们,大概都免不了如在下一般的要拍案赞叹一番吧。我甚至起意马上写一篇文章进行赞助,题目都想好了,叫《不亦快哉读严文》。
可是不亦快哉了一会儿,一种不过瘾的感觉渐渐浮上心头。思想了一两天,明白了问题的症结:严文是立意高而脚下虚,相对于其针对的当代艺术(被“领导”的当代艺术)大病灶,所谈无非技术问题,而当代艺术——以严文的具体言之是“美术书法”——这个机体已病入膏肓,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局部对症可以救治。这样一看,就很难说有甚高论了。
严文说:“展览,这个从外阜(埠)引进来的现代机器,成为左右新时期美术书法创作的风向标。谁操纵着展览这台机器,谁就具有绝对的话语权。谁适应了展览机器的生产标准,谁的作品就可入选获奖”,“作为时代的产物,展览这台机器本身没有错。问题出在是谁,用什么理念、方式和标准,以怎样的限度和韧性来操纵这台机器。”这里的关键词是“谁”,是“操纵”,是“谁操纵”。地球人都知道,这个“谁”不是“谁”都可以作为答案填进空格去的。正是中国文艺的所谓上层建筑在充当“操盘手”,只要体制这座庙不变,勾心斗角的机构无恙,哪一个(群)脑满肠肥的“谁”填进那个空格还不都一样?谈什么实行“学术课题制”与“流派分展制”,谈什么以“流派分评制”对应“流派分展制”?
是的,书法国展已举办了九届,还举办了多届单项展。涵盖美术书法不同层面的展览网络体系已然形成。这样看来,严兄开的方子“可按不同流派组成不同的评审班子,大致可以分成创新的评审班子和传统的评审班子。属于创新的作品让创新的评审班子去评,属于传统的作品让传统的评审班子去评”实际上已经部分地在实施,这样做能不能避免“因评委在传统与创新上的个人倾向而影响了创新型作品的脱颖而出,以最大限度地解放艺术生产力”,已经不是未知数,因为机构还是那些个机构,人还是那些个人。
所以我的看法是:体制不变,万法皆空。
只要体制不变,“展览至上”使创作“形式至上”、使创作队伍“功利至上”、使艺术活动“热闹至上”的情况也不会变。
只要体制不变,“艺术评审,悲壮而无奈的杀戮游戏”就不会结束,它涛声依旧地要“在繁荣艺术的口号下斩杀艺术,在尊重艺术的口号下强奸艺术”。
只要体制不变,理论创新就是一句空话。“美术书法创新的前提是理论创新。理论解决创作观念问题。观念的更新是艺术创新的前提条件和学术支撑。”诚哉斯言。可是只要体制不变,那些既得利益者就不会喜欢搞什么理论创新,因为理论创新的首要前提是体制革命,这一革首先就要革到他们,那些人“全是站在自己的饭碗上讲话”(吴冠中语),如何肯让你来创新?
只要体制不变,一切为了得奖的“创作心态”不会变。既然展览决定评审,如果不按照展览和评审的导向去做,作品就难以入选获奖,接下来就是入不了会,成不了名,获不了利,那我辛辛苦苦所为何来?严文所举“同一帮评委,刚刚把某作者的作品评出大奖,很快在另一次评审中,这个作者的作品连入选圈也未能进”的事例,虽然是展览评审工作的一个自我讽刺,可还不能算是最糟的。笔者听说的是:有的书法得奖专业户,要他临场发挥写一张作品,竟然不知从何下笔!因他只关心评委品味,一年里差不多只练一两件“作品”以应对参展,他对这一两件的每一字、每一笔都不知研究练习多少回,他对结体与用墨反复揣摩,不断请高手(包括评委)指点,一改再改,最后终于“磨”出了一件“精品”,并且如愿得奖——回头却忘记了书法是什么,美是什么,心性是什么。他没有、他不懂任何书写的乐趣,他只要得奖!这与我们的教育体制培养的高分低能儿倒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我们看到一批又一批“著名艺术家”们,学养浅薄、文句不通、错字不断,而恬然不改其大师嘴脸,纷纷扬扬赶趟街头,下厂矿、赴农村、追老板、宴酒席,装点一派繁华,俨然成为这个和谐时代艺术和谐之特有的景观了。
所以,只要那机构里一拨又一拨的吃税虫、吃评选虫、吃会费虫的人还在“发现、培养人才”、“指导创作”、“组织展评” ,严文说到的一堆问题,就永远是一个清理不了的“奥吉亚斯牛圈”!我们幻想有一个赫拉克勒斯来打扫中国文艺的“奥吉亚斯牛圈”,我们在路边等待他,在梦中梦想他;而在他出现之前,我们也不要一无作为,我们可以呼唤、呐喊!我们必须发出我们的声音,白谈也要谈!
有一位老人,已经率先大谈中国文艺的体制问题了,他就是了不起的老吴,吴冠中。重温一下2008年1月26日《美术报》转载的吴冠中访谈《“就是一个体制问题”》是有益的。老吴说得很明白,新中国美术史上的那么多艺术争论和派别斗争,背后真正的焦点并不是美术观念之争,而是人事派别之争,“艺术之争是表面的。这些争论、斗争导致了几十年里中国美术实际上没有什么发展和创见,美术成了政治的工具。”艺术机构霸权无边,“权力都在外行手里,他们拿了这个权力瞎搞,不是现实主义的都是洪水猛兽,统统被打倒在地”。是谁在豢养与纵容他们?是体制。全世界可能就中国养诸如美协、画院这样的官方艺术组织,“国外协会也有很多,但它们都靠作品生存。美国不养画家,法国只给一些有才华的穷画家提供廉价画室”,“而中国却有这么多养画家的画院,从中央到地方,养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鸡”。他痛陈改革开放以前,美协是画家的绝对法官,甚至可以决定画家的命运。现在美协机构很庞大,就是一个衙门,养了许多官僚,很多人都跟美术没关系,他们靠国家的钱生存,再拿着这个牌子去抓钱。正因为这些 “人为的障碍”,使得中国美术甚至比非洲还要落后!很多画家千方百计地与美协官员拉关系,进入美协后努力获得一个头衔,再把画价炒上去,“这种事我见多了”!他引美国华裔数学家丘成桐为同调,认为美协不取消,美术上不去——如同科协制度不取消,中国的科学上不去一样。“现在的体制,搞作品不如搞人际关系,都走这样的路,作品就没有了。”体制之弊,可谓大矣!他直面中国画院院长关于没有画院这样的机构谁来搞“国家重大历史题材100年”这样的重大创作(财政部为这个项目拨款一个亿)的反驳,坦言“画院偶尔给政府完成某个项目,画一些历史画,画家就忘了艺术是什么,就去打工了,出来的产品往往都是垃圾”。
心存慈悲胸怀希望的人大概会反问一句:照你说来,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子了?我的回答是:就体制谈,没有别的路子,没有!吴冠中的“以奖代养”也只是一个设想,能不能实施还是个问题,因为目下的体制就有这样的能耐,可以把一切好点子都变馊搞臭。面对强大的体制壁垒,“一切有出息的文艺工作者”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离开,绕道而行,往广阔天地走去!在这方面,我看到北漂的油画家们做出了榜样。他们以自己的勇气、激情与才华,克服靠体制呼吸的所谓艺术家所难以想象的困难,选择了在民间生存,在民间劳作,硬是在政治中心的石头上种出了树,在文化中心的沙漠里浇灌了鲜花!每当看到各式拍卖图录上的当代先锋作品,其思想锐气,其美学朝气,其技术灵气,无不令我肃然起敬,是他们,正是他们,也只有他们这样的艺术信徒,能够书写中国美术史的崭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