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6日,报载某名公诗五首,该公在书画界久负诗名,论者评为“独起墨林之衰”者。尽管据不完全统计,今天,在我辈中享有独起传统之衰荣誉者不下百余人,但无论如何,对于年轻的书画家、尤其是有志于弘扬传统且爱好做诗者,自然是一个模范。但平心而论,所做诗不通。本不应言,斟酌再三,为年轻人计,不能不为指出。
第一首:“喜见客持书卷来,胸怀一半得安排,今日加餐又要菜,踏歌舞杖逛花街。”前两句“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客”字拗,“书”字救,自然通过。则第三句应为“平平仄仄平平仄”,但“日”字为仄声,变成了“仄仄平平平仄仄”,失粘。第四句应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又成了“平平仄仄仄平平”,显然是承上句错误而来。
第二首:“早岁更名了此生,一绿染身累杀人,如今如愿又如意,深山问道访天真。”首句“仄仄平平仄仄平”,则次句应为“平平仄仄仄平平”,而“身”字平声,“杀”字仄声(今读平声,实为入声),成了“仄平仄平仄仄平”。第三句“平平仄仄平平仄”,通过;第四句应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却成了“平平仄仄仄平平”,失对。
第三首:“笔墨精微堪经典,象形妙得入机天,不待人夸夸自己,足领风骚数百年。”根据第二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首句应为“仄仄平平仄仄平”或“仄仄平平平仄仄”,但“经”字为平声,便成了“仄仄平平平平仄”,如易“堪”为“孰”,或为“仄仄平平仄平仄”,倒可作为特殊句式。第三句应为“平平仄仄平平仄”,却成了“仄仄平平平仄仄”,失粘。第四句“仄仄平平仄仄平”,虽于本来的第三句失对,但于全诗却可通过。
第四首:“立论如月悬中天,撩拨朵云照古今,莫笑了公贫似洗,一言足以值千金。”首句“平平仄仄仄平平”,“论”字一般作仄声,但如“论语”、“曲中论”之“论”也可作平声,所以可以通过。次句应为“仄仄平平仄仄平”,但“朵”字仄声,“照”字也是仄声不能救,遂犯孤平。末两句“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虽可通过,但“天”字为下平声一先韵,而“今”、“金”均属下平声十二侵韵,如何相押?
第五首:“我已立论在世间,是非何必再多言,逢人只道天气好,心喜门前雀鸟喧。”“论”即使作平声用,但“立”、“在”均为仄声,首句便犯孤平。次句“平平仄仄仄平平”,可通过。但第三句应为“平平仄仄平平仄”却成了“平平仄仄平仄仄”。只有“仄仄平平平仄仄”句第五、六两字可互换而成“仄仄平平仄平仄”的特殊句式,“平平仄仄平平仄”句的第六字换成仄声便成拗句,须用下句第五字仄声换平声。第四句“仄仄平平仄仄平”,虽然可通过,但第五字“雀”仄声,无法救上句之拗。
五首诗,竟然无一合于格律,又不像是对诗词格律全然无知的乱做,而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则不论诗的意境如何,对于年轻人做诗的误导,可想而知。所以,传承、弘扬传统当然是一种好的心思,但好心应该做好事,好心而做坏事,比之坏心而做坏事,危害更大。而所谓“好心”,尤其是对待传统,更应有一种敬畏之心。没有敬畏心,所以因不懂而反传统固然不可取;没有敬畏心,因为有了一知半解,所以认为传统可以乱来,认为像我这样一知半解的乱来就是真传统,更不可取。所以我始终认为,传统在今天的衰落,并不是反传统的吴冠中们造就的,而是我们这一代对传统一知半解的弘扬传统所造就的。就像“文化大革命”中,社会主义没有搞好,并不是美国反对社会主义去搞资本主义造就的。又像中国的足球没有踢好,不能归咎于王楠等运动员怎么大打乒乓,而要归咎于踢足球的运动员本身。今天,年轻一代的书画家正满腔热情地爱好做诗,如何使热爱传统的好心办成弘扬传统的好事,我们这一代正是你们的反面教员而绝不是正面教员。
诗也好,书也好,画也好,离开了规范光讲优劣,非常讲不清楚,甚至可以把优的说成劣的,把劣的说成优的。所以有两种创新,一种是在规范之内创造出新的成绩,奥运会是也。一种是打破规范创造出新的成果,吉尼斯是也。规范之内的创新绝无法腐败,打破规范的创新也不一定是腐败,但腐败一定要打着“打破规范创新”的旗号。书画家的书和画,孰优孰劣?不好讲,只能说“都非常好”。书画家的诗,孰优孰劣?且慢评论,还是先看一看谁合于格律,谁不合格律?偶有失律,固然无伤大雅,大规模地失律,至少是不应该拿出来炫耀的。但往往,为了炫耀自己的书和画高人一筹甚至十筹,他偏要拿出来炫耀。看来,“做诗不如抄诗”、“抄诗不如读诗”,还是当前我辈应守之道。正如季羡林论藏画被偷事件,“越是掩盖越是弄巧成拙”,同样,在做诗方面,“越是炫耀越是适得其反”。而这样的作派,在我辈中人,不仅限于书画家,斯文所系的堂堂北大领导层,不也都是如此幼稚地自作聪明的吗?可怜而又可耻啊!
过去我一直以为,只有新潮、前卫的人才是比较狂妄的,一知半解而敢于自诩精研哲学、萨特、周易、黑格尔。像有一年我与谷文达做一本对话的书,谷便以黑格尔“凡是存在的便是合理的”为据,认为对在我看来属于胡作非为的当代艺术应该大力提倡。我当即表示,这个“合理”不是正确,更不是应该大力提倡的意思。贪污腐败也是存在的,也是合理的,也即有原因、包括外因和内因的,但绝不是正确的、应该提倡的。而传统中人则是比较谦虚的、实事求是的。想不到老一辈陆续谢世之后,我辈中人纷纷占据了传统的话语权,一知半解甚至误解而敢于自诩精研传统、做诗者,竟尤甚于新潮中人。这个现象,好几年前我已有所发觉,当时与吴战垒、卢坤峰等先生交谈,感慨“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实为传统、做诗之悲剧。但在做诗还不足以作为充分的炫耀手段的形势下,对于言者的不知,知者自不妨不言而只管爱好做自己的诗。但今天的形势却不对了,年轻人中开始涌现出一大批做诗的爱好者且不论,最不懂也不会做诗的我辈,竟然也多以会做诗自诩。有鉴于此,我建议《美术报》像过去开办“书画鉴定班”一样,为年轻一代而爱好做诗的书画家开办一个“诗词讲习班”,半个月一期,可请金鉴才、林岫等先生出山发言讲解。而千万不要像过去北京有一家高级研究机构也办过的传统书画高级研修班的讲解诗词,是由该机构一些半通的人士来主持,那是要误人子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