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22日,礼拜六,中午,斯先生在杏园写字。先是我跟一个朋友一块给他拉纸,整顿笔砚,朋友中途离开,剩我一个人了,继续给斯先生当书童。时斯先生笔兴正发,写得行云流水一般。我想起斯先生写自己的诗有两句特别好,寄寓良深,就请斯先生写。斯先生问:“就这两句?”我说:“对。”我觉得这两句写一个条幅正好,章法也好。斯先生染翰落纸,一挥而就,我一看,喝一声“好!”真写得精彩。
这幅字就是“国家多故轻名利,著述艰难爱圣贤。”诗名《浩劫以后寄故乡亲友》,是“文革”后期老家浙江诸暨斯宅的人来看望他,客人走后,他写了一首七言八字的律诗,表达自己当时的心境。黄昏了,他从蛰居的杏园散步到曲江之滨,原来是有回一趟老家的打算的,但归计未成,思想起来,不由得非常惘然。想起来,离别故乡的日子已经很多了。离别的时候,还想起抗战时的情景,多年漂泊流离在外,风华韶秀之年早就在外边过去了。国家多难,春秋多事,也早就将名利看淡了,虽然少年孤学,然而对著述学问却不能忘却,念兹在兹。愈如此,却愈爱戴圣贤了。而彼时正在批倒批臭圣贤,他心下日夜惴惴,心抵触却口不能言,暗暗地为此诗以明心迹。诗意深长,然调子是深沉、郁抑、旷达的。尤其是这两句,我爱其真挚恳切、沉厚坚韧、境界阔大,加之是写自己的诗,内容熟悉,感情倾注到毫芒之末,故写完后,我一看神完气足,形神悉备,行笔潇洒自如,而沉实奔放,尤其好的是:他写字第一行越往下写,经常写偏,然此幅端端正正地下来了,他的手特别有力,中锋连钩带排,一路上云卷云舒,上挑下拨,特别劲健。我非常欣喜,觉得写到我期望的地步了。我决定一定带回去,不给别人留下,以免煮鹤焚琴的事发生。良驹宝剑不可使败于庸人伧夫之手哉!
当时我还记录了写这幅字的经过,道:“何况他年事已高,今年已大不如去年,记忆力犹差,腿也更不好了,坐着经常起不来,我屡屡使劲托住腋窝,才能把他搀起来。他说我是他的小朋友,有时却说:‘你老兄……。’”一晃,又是整整三年过去了,他还能写字,用墨更饱满,字也更简劲沉潜,然似乎是拖着脚步在行走。先生已九十过了,过了耄耋之年,向期颐之年攀登了,满头的白发更显银亮。李鸿照兄送他一筒普洱茶,托我捎去,我以为这是炭敬,他坐在椅上,扭过头,我说:“这是鸿照专门给你送的茶叶。”他口齿干崩地说:“不敢当!”我笑了。这精神头,真好!他一生都这样谦逊礼貌。然而我掐指一数,在陕西学术界,门楼比他高的已经没有了。他是蒙文通、徐中舒、闻宥、丁山的弟子,治殷周史、民族学、古文字学,著述累累,是在陕的两位参加了国史编写的史学家之一。
但于书法,受母亲督责,他童年刻苦地练过。在杭州初中时,一度得杭初校长唐世芳垂爱,又得王培德、乌以风指导,但他总给我说:“光靠写字,成不了气候。”那种口气,如果叫现在那些以写字自炫谋饭的人见了,当羞愧而觅窟。虽然如此,见过他的字的人都佩服,一望而知是饱学的1949年前的那一辈学人的气质面貌,在如今,已是寥若麟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