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一两年以前,中国书坛对于“文化书法”这个名词可能还比较陌生,但一两年后的今天,“文化书法”显然已经成为媒体上频频争论的焦点。那么,“文化书法”对于本就已流派纷呈的书法界来说,到底是不是多余的?我们已经有了流行书风、学院派书法、现代派书法、艺术书法等纷呈林立的书法流派,我们是否还能接受“文化书法”呢?我曾经担心“文化书法”这个提法是否会流于一种空洞的口号。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北京大学书法所一直都在用实践去证实“文化书法”,这自然也包括新近所出的这套“北京大学文化书法研究丛书”。
这套由金开诚、王岳川主编的“北京大学文化书法研究丛书”,共6本,分别是金开诚《书法艺术论集》,王岳川《书法文化精神》、《书法身份》、《中外名家书法讲演录》,刘正成《书法艺术概论》,曾来德《书法的立场》。
金开诚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文艺心理学家、文化学家和楚辞研究专家,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古典艺术和艺术美学的研究,在国内早已得到学界公认。更为重要的是,他对中国书法美学的研究和对当代书法命运的思考,为中国书法的发展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这本《书法艺术论集》,汇集了他对中国书法审美机制、中国文化命运和中国书法命运的深度思考。
《书法艺术论集》共分为上编和下编两部分。上编是“书法艺术论”,汇集了他对中国书法艺术的独立见解。主要是从艺术美学、文化学角度论述书法的艺术审美特质,其中包括书法艺术的形式与内容、秦汉简帛书法艺术特征、书法与传统文化、书法艺术的审美熏陶等。下编是“书法讲谈录”,除了对传统书法有更深一层的论述外,更有对书法的当代性、当代书法的纯艺术性、“现代书法”等的纵深讲演。在这本书里,金先生提到了书法审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即审美过程中的联想和想象。这是其他书法美学论著少有提及的。一般认为,联想和想象多出现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欣赏,书法创作和书法欣赏似乎都是从已有的法帖和规范出发,看帖临帖学学技法就足够了,无需联想和想象。然而这恰恰是一种误区。事实上,任何艺术审美都离不开联想和想象。书法同样不例外。书法审美中的联想和想象,是一个较为复杂的审美工程,当然也是一门较为复杂的学问。要把这个问题说清,殊为不易。然而金先生在这本书里,却把这个复杂问题说得简单、通俗、透彻。他认为,在审美过程当中,联想和想象当中,有一个较为特殊的问题需要专门论述,就是我们欣赏语言和文字艺术,需要通过再造想象。想象有创造想象、再造想象、自由想象。什么叫再造想象呢?金先生说,“再造想象就是根据语言、符号、图样的描述和指示,欣赏者在头脑中构想相应的形象。”譬如我们在阅读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时,由其恣肆淋漓的书法线条,自然会联想到大唐时代,由于安禄山叛乱所引起的颜真卿对战争的厌恶、对家国之失的愤慨、对痛失侄子的悲愤,这是由其书法线条通过再造想象,联想到作者当时的心境及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如果我们没有对书法艺术的审美联想和想象,那么,我们所面对的,将是一堆枯燥的、死板的、徒具形式的毫无艺术价值和情感价值的线条,那么,这也无所谓艺术审美。
如果说金开诚先生这本《书法艺术论集》所带给我们的,更多的是关于书法的审美机制和书法审美心理学解析的话,那么,王岳川的《书法身份》对话录中所带给我们的,更多的则是从文化学层面和文化战略高度,阐发当代书法与当代文化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历史使命与未来走向等前沿命题。可以说,此书是这6本书中我读得最为酣畅、最见争鸣性与挑战性的,也是我读得最为沉重的一本书。书中处处充满了机锋、睿智与锐利。几乎每篇都涉及到了关于中国书法的前沿性话题,几乎每篇都有关于中国书法的前瞻性思考。理性思考是王岳川学术文章与讲演的一贯风格,但是,此书在理性思索之外,尚有许多充满激情澎湃的超验性体悟,他将学术研究与生命情怀相结合,从而实现了艺术与学术、学术与生命、生命与情感的完美融合,这恐怕是作为一个单纯的枯燥的理论家和学者所不具备的。
在我看来,更为重要的是,其对中国书法与中国文化在全球化语境下、在21世纪、在未来整个人类文化长河中的命运与走向的观察与思考。在这本书中,关于这些命题的关键词几乎随处可见,比如:发现东方、文化输出、文化书法、现代性陷阱、后殖民炒作、国际审美通则、走进经典、走进魏晋、文化原创力、文化身份、中心性与边缘性、书法性与学术性、共识性与差异性、意识形态共谋、文化冷战、文化侵略、文化消费主义、书法生态、精神危机、价值断裂等等。王岳川和大约二三十位海内外顶尖级艺术学术大家及国内中青年书法学术中坚进行了前瞻性学术对话。这些话题,大多数是他长期以来一直都在呼吁和倡导的话题,当然,也是书法学术界争论得比较多的话题。此外,也有一些最新的关于书法的命题,比如他和沈鹏先生关于草书创作的对话中,曾用大量篇幅谈到了草书创作的感性、理性与超验性,同时也谈到了书法本体与文化本体和人的存在本体的问题,直指书法本体研究之核心。
在这本对话录文集里,王岳川还与饶宗颐、刘正成、范迪安、潘公凯、丁方等诸家谈到了诸如地域文化与地域书风问题、民间书法问题、艺术策展人问题、艺术批评家问题、艺术市场运作体制问题、博物馆美术馆运作体制问题、文化外交问题等等,这些话题,都是当前书法学术界较少谈及然又至关重要的学术命题。我认为这为书法学术界提供了一种前瞻性的广阔的学术思路。我们当前的书法界学术界,太固步自封了,太陶醉于自己的小圈子了,太喜欢沾沾自喜了,太喜欢自给自足了,认为凡是不写字卖字的,都不配谈书法,这本身就是为自己树起了一道坚固的围墙,这种心态是绝对搞不好书法的。实际上,中国书法界恰恰是太需要多学科对话了,太需要补充自己的营养与血液了,书法界的学术与文化贫瘠,几乎是所有艺术领域中最为突出的。
谈到艺术,我想到了刘正成的这本《书法艺术概论》。这本书名字起得很土很枯燥,让人一看以为和我们大学时上的教科书“某某概论”差不多。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叫“书法艺术概论”?刘正成曾和我多次说起,他说当代书法研究在史学研究、文化学研究等层面都有一些成效了,但真正的“艺术学”研究却几乎还未开始。他写这本“概论”,大概就是要开书法“艺术学”研究风气之先吧。至于其书中到底有多少“艺术学”色彩,只有读者自知了。但我要强调的是,这本书,尽管总共不到20万字,但我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五六遍,现在仍时常置于案头翻看。这本书虽然文字极简,无滔滔宏论,但却涉及了许多关于艺术创作、关于书法的最新表述。这本概论的内容并不全面,而且很多都很老套了,都是以前的书法教材编写者、书法史编写者反复谈过几十年的老话题,比如用笔、结字、章法、布白、结构、临摹、创新、风格、流派、书法的抽象性、时间性、空间审美特征等等,这些在20年以前的书法美学或书法教材书籍上,都已谈过,20年以后,刘正成再来谈,且名之曰“概论”,似乎在走别人老路了。然而,细读之则会发现,就是这些老掉牙的话题,却被刘正成谈得异彩纷呈。比如,他每谈一个问题,都会有不同于常人的思维,同样是谈隶书,一般人可能真的会去谈隶书如何用笔、如何起笔、隶书的审美特征、隶书的起源、隶书的风格类型等等,拾前人牙慧,而刘正成却避而不谈这些,大谈特谈中国书法的“美术化倾向”,他从“美术化倾向”这一角度,谈从篆书到隶书,中国书法如何在线条上逐步脱离了对客观世界的具象描摹,转而进入更为装饰化、更为抽象化的审美表达中去,而隶书恰恰是中国书法反美术化倾向的表现。
再比如,一般人谈章法与布白时,可能会去谈中国不同时代的书法家如何在章法与布白上进行安排,然而刘正成却根本不这么谈,他谈章法与布白,却谈到了中国书法美的平面空间性与非平面空间性。这个话题可不是那么轻易能谈的,因为这涉及到历史学、考古学和文字学、甚至是物理学的许多知识,然而,刘正成对此却信手拈来,因为他不但和各个人文学科的顶尖级高手打交道,而且也和科学界的人打交道。比如,他在谈书法美的平面空间性时就提到了中科大原校长、中科院院士朱清时的研究成果,他与朱清时是老朋友,经常进行艺术、科学、佛教、哲学等方面的对话,而这些,对他而言,几乎是轻车熟路。
其实,这本“概论”里,他主要运用的还是艺术学的原理来对书法进行“艺术方面”的阐释,所以,此书中有许多是关于艺术美学的表述。当然,这得益于他的文学造诣功底和文学艺术修养。
在我看来,这本书虽然文字简略,但确有不少惊世之论。比如,关于“行为艺术”。他说,中国古代的书法大师无一不是“行为艺术”的典范,而中国现在的“行为艺术”恰恰是对原典的“行为艺术”的背离。
这本书我读得很轻松,但也很不过瘾,觉得言犹未尽,量少了点。实际上,关于书法艺术学,很多问题都还未来得及展开。
作为职业书法家的曾来德无疑是具有很高艺术天分的。他对笔墨和线条的敏感大概少有人能及。曾来德天生具有四川人那种倔强和鬼气,这种倔强和鬼气之于艺术创作来说,无疑是一种福分。曾来德从大西北军中走出,转而从事艺术创作,一路东进,杀奔京城,纵横大半个中国,在书坛刮起了一阵“曾来德旋风”,书法界对之亦毁誉参半。但无论如何,曾来德都是当代书法界一个值得争论和不可忽视的人物。前些年他在英国大英博物馆搞“墨乐”,又是诗又是舞又是音乐又是书法什么的,很是轰动了一番,后来又在全国多所大学搞书法巡展和巡回讲演,他把书法这么让人生疏的东西讲得着实让时髦的大学生和西方人开了回眼界,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本事。
“书法的立场——一场没有终结的对话”,这个书名本身就很值得玩味。很显然,曾来德是站在一个大时代的基点之上来思考书法的文化立场。书法的立场就是曾来德的立场,他是在思考书法在当代文化语境下的身份与地位。当下文化语境下,书法何谓?书法何为?书法为何存在?书法由何处来?又走向何处?在这本对话录里,曾来德都有阐释。
和刘正成一样,曾来德谈论书法、谈论艺术喜欢“剑走偏锋”。当然,他这种“剑走偏锋”和刘正成又不同。刘正成更像一个深具文学造诣、书法造诣和思想锋芒的学术家,而曾来德则更像一个带着强烈哲学家气质和偏见的艺术创作家。“剑走偏锋”一般很难把握,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但是这一点对刘正成和曾来德而言,似乎是家常便饭。这注定了他们非同寻常之处。
在这本书里,曾来德时有精妙之语,他的很多语录简直可以让人拍案叫绝。我不是说曾来德是一个具有系统书法学术思想的学者,也不是说他是一个深邃的思想家,他本来也没把自己看成学者,然而,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具有探索意识、创造意识、革新意识甚至是破坏意识的艺术家,当然,他也是一个一直在行走、一直在思考的艺术家。他关于书法的思考和审视非常多,而且很多具有震撼力。这些年他一直在致力于构筑他的“大书法观”体系。在他看来,中国书法可以分成“大书法”和“小书法”两个大的体系,而“大书法”是广义上的书法,这个“大书法”里,包含着书法本身、书法以外的艺术以及书法与整个社会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在他的“大书法”里,曾来德论述了书法及与书法相关的所有艺术、文化及经济社会之间的紧密关系,他给当代书法在全球化文化语境中指明了一条出路,并指明了书法的现代性、当代性及其相关的书法表达形式、书法语言等等。
需要说明的是,曾来德对当代书法的考察,并不是就书法论书法,而是将其置于“大艺术”范畴来审视的。尤其是他将书法与绘画结合,以书法之线条融入美术创作,以绘画之焦墨入书,创造出一种新型的笔墨语言与艺术表现语汇。在书法创作上,他对现代书法语言的探索、对碑学的汲取、对民间书法、敦煌残纸书法、唐人写经书法、秦汉砖瓦铭石书法的审视与观照,都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
这本书里,也有许多“狂论”,时有给人醍醐灌顶之功效。这种狂或许是他作为一个艺术家所必需具备的。曾来德的狂成全了他的艺术和艺术思考。他有一句在艺术界看来是很经典的言论叫“毁我塑我”。欲要塑我,必先毁我。所谓毁我,也就是否定过去,将自己过去通通否定掉。这话够狠的。他实际上是在重新审视过去的曾来德。过去的曾来德和现在的曾来德当然没有本质的变化。但现在的曾来德和过去的曾来德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他看来,过去的曾来德被他自己否定掉了。他要塑造一个新的曾来德。他当过兵,直言不讳要毁掉过去的自己。毫不犹豫。这一点,与同为四川人的王岳川如出一辙。王岳川教授前段时间还跟我说,他把自己以往写的不满意的字全撕了,甚至包括已经装裱好的也撕了!这着实让我很惊讶。这说明他已经认识到了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之间的差距。勇于否定过去,这本身就是一种可喜!我常跟人说,毕加索对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一概撕掉!自己揭自己的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有了短自己永远都不知道。每一个大师都是一个可能比别人有更多缺陷、然而又能自己正视这些缺陷的人物。曾来德当然不能称为大师,但他能坦言、正视自己的缺陷,他的骨子里有一种豪放与真诚。我想,这比自己是不是大师更为重要。
曾来德是用墨高手,他对笔墨要比一般人敏感得多,因之,他对笔墨的思考、诠释与阐发也由来已久,他喜欢将书法之笔墨与绘画之笔墨、音乐之旋律、诗歌之韵律、舞蹈之节奏结合起来,并多次在海内外用一种近乎“行为艺术”(但不是行为艺术)的方式尽情演绎。他把书法搞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还要在他的老家蓬溪搞书画城,这种近乎狂想般的举动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他把这种小众化的精英艺术演绎得能让大众产生审美快感,且又不失其雅逸,这不能不说是他的本事。而这,也恰恰是他引起众多质疑和争论的重要原因。
我想说的是,这一套书的价值在于,它给我们提供了观察当代书法的一个全新的视角和路径,树立了一种问题意识,触动了书坛人敏感的神经,它让当代书法与文化的许多问题暴露在阳光下,从而让我们切身感受到我们以及我们所从事的艺术与文化的当下境遇。
(编者注:原文较长,本报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