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当代草书存在的问题原因很复杂,其中主要原因是文化的流失或泛化,尤其是文化品格缺失,创作失控,达不到人文精神的高度。汉字草化是艺术新理念、新文化不断注入,品格不断提升的过程,也是由底层文化到精英文化发展的过程,到东汉的张芝产生了突变。此后,草书一直定格在精英文化层。这从本文对草书文化品格生成的规律分析中可以看出。因此,确立当代草书的文化品格是当务之急,也是当代草书家立足当代,面对未来的历史责任。
当代是大谈文化的时代。为什么呢?因为文化流失了,或者是变异了、泛化了,大家在衣暖食饱之后,忽然发现还真需要点什么文化来安神定心,才不至于生物化和物质化,也不至于生活得透不过气来。这就像登上珠穆朗玛峰,方感觉到空气的珍贵一样。
最能代表中国文化身份的书法,熊秉明先生称之为“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现在不要说核心了,恐怕连文化身份都难保了,所以北大的王岳川先生提出“文化书法”的观点,并非危言耸听,而真是要冷静想一想了。
从一些问题谈起
过去,一些识文断字者,往往受到人们的尊重,尤其有一笔好书法,更为人们所敬仰,那是因为大多数人没文化,把他们当作有知识、有修养、有才德的缘由;现在呢?一些仅会拿毛笔写字的人,或者自诩为书法家的人,大多数人提起来嗤之以鼻,那是他们要么仅会写几个字,要么肚里没货,要么乱挥一通的结果。因为这些人的文化并不比众人强多少,书法水平也不能服众,艺德更是稀缺,怎么能让人敬重呢?
以文化来衡量一个艺术家的才艺品格,自古及今都是一条铁的规律。
从当下我们人口大国的情况来看,书法普及工作还未全面展开,也许大家对楷、隶这样的规正书体尚能欣赏得来,对艺术性要求非常高的草书的确分不出美丑来,于是相当多的书法人并没有把诸书体的内在规律搞通,以为草书就是墨色加些胆子,或者是别的什么,不惮其力之弱,径取草书这个上将之头,其达到的水平自然可想而知。然而,这正是乱人耳目的破伤风口。因此,在诸书体中,本应是文化高度凝聚、技法极其精深的这个领域,写草者反倒比例非常之大,形成一种泛文化的草书畸形审美怪圈。低层的情况且不去说它,如在高规格的九届国展中,投稿作品总数为58356件,在楷书、行草书、隶书、篆书、篆刻五项中,其中行草书的比例占到65%,近38000件,这是一个颇为失衡的比例。草书虽未单独公布比例,想必当不在少数。是草书比别的书体更容易学吗?是草书更适合于表现这个时代吗?都不是。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汲汲于草书呢?这就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书法文化现象。因为由表及里,有些问题的确不是小事。如九届国展中评出的一件一等奖草书作品,实际上是行草,而非真正意义上的草书。这就牵涉到对一件草书作品从笔墨语言、造型符号、表达方式、章法行气、艺术境界等方面的本体判断问题。说明专家层也对草书和行草之间的评判存在着模糊认识。既然有草书这个名分,一件作品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是草书,而不是行草,或者行草在几多艺术比例上即可作为草书来看?行草与草书之间有无艺术界分?都需要深入本体去研究,以此来得出较为妥当的价值判断和艺术判断。因此,学术上的支持与反省很有必要。九届国展中的一些草书的确不错,笔者在此不做专题探讨,只是从投稿数量和书体评判上提出一种现象而已。
也许有人会说,我们搞书法,不就是从事着堂堂正正的文化工作吗?是的,这话没错。然而阁下是否想过,文化也有真伪之属,广狭之分,雅俗之判,新旧之界,深浅之别,等等。如果把什么都当作文化,那恰恰说明他不懂文化。一句话,在一个更大的层面上,要说货真价实的文化,我们只需要盘子里的菜,而不是去吃精美的盘子。所以,要论当代草书,我们品味的是它的文化品格——一种直入本体,凸现核质,具有潜场力的东西。也就像看一个人,认定的是他的品格浩志,至于其高矮胖瘦和俊丑与否都无关紧要。而实际上,往往内质的美反过来作用于外在的形象,这是我们审美中常碰到的事。
艺术创造最高的审美层次是境界,草书在诸书体中,最能体现汉字书写艺术的境界。几乎有一个规律,历代草书上有成就者,都是在人生和艺术的化合阶段,积平生之学、之识、之悟、之才、之情,才得以涉足并春深着花。故境界并非抽象的东西,它实在是人生和艺术多种积淀而形成的文化聚合。当然,功性和历练不到,并非不能写草书,写或不写都是自己的事,不过能否写出境界和求得迹化的生命意识,那是另一回事。
由种种现象反映出,当代草书存在的问题是不争的事实,原因很复杂,但主要是未深入到草书本体的内质,对草书文化品格的漠视和缺失造成的。创作手法扭曲,表达方式趋同,心态猎奇失衡,人文精神矮化,艺术境界不高的现象较为普遍。我曾经结合“二OO五年中国杭州首届国际草书艺术展”的作品和当代草书情况,对一些问题和原因进行过分析,并归结了存在的多种病症。这些积弊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改除。而文化,尤其是文化品格不能确立,此弊有增无减,故很有申论的必要。
汉字草化的文化注入及突变
中国书法以汉字为载体,大体沿写实和写意两条路子并辔而行。
篆、隶、楷以写实为主,当然也有写意的成分,否则便不成为书法。而正因为有写意的成分,且不能离开“正”的轨道随意乱行,故才能由篆而隶,由隶而楷裂变出了正书的不同体式。如果没有秦始皇的“书同文”和汉以来官方的不时“校正”,以及隋唐以来的开科取士,正书真不知会演变成何种面目了。在这种前提下,由于正书毕竟与写有关,写是人的主体意识的发挥,是对象化感情因素的注入,故正书既保持其体,又有风格各异的艺术性体现。
行书实和意参半,这里且不去说它。草书则以写意为主,自然也有实的迹象,否则便没有“字”的样子。唯其意而略实,最终发展成拥有相对独立符号和艺术创造方式的书体。当然,纸的使用和笔的改良等材质的作用也不能忽视。究根而言,草书的写意胎息于正书的实,而终于大踏步去追索自身的艺境,这是汉字高度艺术化、生命迹化的体现,是我们这个东方民族在母语的情境中艺术审美的乐园,是本民族特有的道通于生命和自然的艺术哲学。
我们现在见到的最早的成熟汉字是殷商甲骨文,那主要是官方和贵族使用的“贞卜文字”,至于人们私下是否把字写得意化一些,不曾见。但按常理,应该是有的。到周朝的篆籀时期,汉字的风格丰富多了,连《毛公鼎》、《颂鼎》、《散氏盘》这样“重器”上的铭文都很不老实,也就是说很有渴望表达的心迹,别处铜器上的铭文各有各的生趣,自然不必说了。当然,也不乏铸的效果、锈迹附身的效果,但胚子里的写意是不能否认的。到战国时期,秦未统一之前,诸国异文异趣的现象已是常事。即拿统一前的秦来说,甘肃天水放马滩秦简、四川青川木牍、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湖南龙山里耶秦简等皆为明证,各具体格,且颇有草写的趋势。从篆隶杂体和秦汉间的刑徒砖铭等大量实物来看,汉字是越来越草率了,所以下层文吏面对官书烦冗,羽檄纷飞的军政事务,或者自己的匆匆生活,他们在抄抄写写上也就不必要也没条件那么规正了。他们需要急就,需要与时间赛跑,所以生命中的热血浸注在字里行间,质朴的感情在笔下流淌,这种无意识放手畅神的心路历程,至少是能感动自己的。但是,我也很纳闷贵族们何以也欣赏那些草篆或草隶,这在长沙马王堆西汉初年的简帛书上就能见得。故而抒情是人的天性,只要一有机会,便会动于中而发于外,无论是什么方式,譬如书写的方式。而秦汉间,正是因为大量下层知识分子掌握了文字的使用权,使汉字在文吏们苦中作乐的草化中形成一股谁也无法阻挡的强势。这是汉字自产生以来,文化伸出它的精神之手,与人性结合的产物。是一种书法上新理念、新文化在艺术上的裂变,是文化精神的艺术革命。这种状况,至东汉章帝时代,已形成了一股由民间到贵族的高潮。大学者崔瑗、齐相杜度(操)最为有名,且都善章草。杜度取奇于章帝,诏后奏事,皆作草书。由此看章帝是非常喜欢草书了。流风所及,一直影响到普通士人。崇经的辞赋家赵壹“惧其背经而趋俗”,在他的《非草书》中就有过这样的描述:
“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腮出血,犹不休辍。”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草书文化运动。
这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张芝(伯英)。张芝是敦煌人,父亲张焕官至太常卿,徙居弘农华阴。张芝既为名臣之子,又有高操,勤学好古,经明行修。当时朝廷因他有道准备征用,但避而不就,故时人又称他为“张有道”。张芝确实是当时的避世洁白之士,所以他便有精力和高格在草书上开宗立派。张芝学崔、杜之法,时人尊为“草圣”。张怀瓘《书断》中说:
“草之书,字字区别,张芝变为今草,如流水速,拔茅连茹,上下牵连,或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奇形离合,数意兼包,若悬猿饮涧之象,钩锁连环之状,神化自若,变态不穷。”
张芝的章草、行书、隶书都非常好,但冠绝古今的还是被张怀瓘称为“今草”的一笔书,即后世所谓的狂草、大草。此体张芝既是首创者,又是造极者。这座突变的奇峰,成为后世草书家景仰的偶像。因为生前身后评者多,服者多,影响深远,又加之其作品后世越来越少见,所以积淀成草书中的神圣人物。
张芝草书的出现,是中国书法积攒了上千年的元气,尤其是秦汉以来近五百年文化精气在书法艺术上的井喷,是汉人生命精神气象冲霄,博大势广的文化体验。至此,草书再不属于民间,也不再游移于文化浅层,而定格在精神的高度,道法自然的高度,人生历练的高度和文化品格的高度。试观后世草书大家,莫不如此。
草书进入精英文化的视域,使草书更具有人生哲学的意味。
草书文化品格的生成
草书的文化性是中国书法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由众多书家积极参与,甚至用毕生精力浇铸出的,当其在艺术的高空自由翱翔时,灵魂深处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而由一种内在的品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于右任先生在《标准草书·自序》中,将草书分为三系,一曰章草,二曰今草,三曰狂草。今草亦有称小草者,狂草亦即大草、一笔书。如果说,章草和小草因其审美性,曾在实用上发挥过作用的话,大草则自张芝以来,几乎就不曾有实用的功效,其艺术的纯粹性直指人心,是个性张扬,情泄意奔,释放生命精神的产物。而章草和今草亦随时代的变迁,逐渐进入纯粹审美的视域。实际上在创作中,由于种种原因,往往草书三系是互通互融的,并非一概而论。在艺术创作中,有这么一种分野,大凡为自己书写的作品,其间必然充盈着个人真实的心性;而一旦产生讨巧他人,或者是应制的心理,其创作必然为心外之物所占据,产生的东西虽是“心画”,总少了几分真率,自然不是自己真实的“心画”——一种虚幻的审美由自心产生亦使他人在虚幻中审美,形成审美误导。故此,我们说,艺术创作的感情必须是真诚的。真,既是人的品格,也是美和善的前提。
真情实感,情动于中,这是写草书的基本出发点,也和别的艺术精神并无二致。有情,笔下才见真态;有真态,书中自现意态;有意态,才能达到境界的层面。品人论书,由书观人,二者不可分离。这是书的境界,也是人的境界,更是物我混一,生命精神通天感地的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独草书,别的书体亦应有同样的高度要求。这里举我们较为熟悉的孙过庭《书谱》中的一段可为例证:
“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
这是对王羲之书作的审美评价,可惜,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书家历史上并不多。
但是,我们对草书的要求还不能止于此。纵使王羲之这样的人物,因书体所限,他的上述作品虽然非常神妙,但仍然介于情和理之间,只能说达到了“有我之境”。而对草书来说,尤其是大草,其创作是在非理性因素的支配下完成的,以情感的张扬为主要方式,应达到是我非我,妙在无我的更深层次,即“无我之境”。因其无我,便有了多向度和普遍生命的审美价值,那是艺术家生命潜能、创造才情追求体验性的精神涅槃,是艺术精神游云流水般触天摸地的宇宙空间。而实际上,其艺术精神已达到了中国哲学上所说的“道”的高度。一个书法家,如果功夫、历练、学养、才情不到,尤其不具有超功利、超现实的殉道精神,几乎是无法达到这个高度的。因此我们还可以追问,何以历史上没有传下来楷、隶、篆、行之圣,而偏有“草圣”,且仅有张芝一人而已。草书能得圣号,实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其所含的正是中国文化中得大自在,道通天地,具有神性色彩的东西。这难道不能让我们虔诚仰望吗?还是王羲之有自知之明:“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说到底,还是承认张草在他之上。于是,王羲之只能以全能冠军的优势获得了“书圣”的称号。
草书能产生圣人,其高贵品质中非常重要的一点还在于“术”的作用。“术”在儒家来说,是通过学习和躬行,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即“内圣外王”,为现实服务;在道家来说,更多体现为庄子式的“心斋”、“坐忘”体道功夫。故观之于草书,“术”亦有儒道互动的因素存在,如笔法的锤炼,点画的悟研,人生的体验,精神的观照等。从草书的社会审美性,亦即美育的角度看,其结果表现为儒家的成分多;而从它的创作过程看,道家的成分则又成为主要因素。所以说,前面所说的“道”和这里所说的“术”,实际上并不能分裂来看。道术合一不仅是中国学术精神的特点,也是中国艺术精神的特点。“老庄所建立的最高概念是‘道’”,“若通过工夫在现实人生中加以体认,则将发现他们之所谓道,实际是一种最高的艺术精神。”
于是,我从草书忽然想到这么一个奇特的现象,如历代草书大家,无不在苦修暝悟之后,都从自然物象中得到笔法和境界,而我们的文字产生之初,先民也是从自然的观物起象中依类象形,创造了文字。正如蔡邕《九势》中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而道的最高境界也是自然,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世界啊!但是,我们可以有所区分的说,先民眼中的自然,更多的是物质性的自然;而草书家眼中的自然,则已是精神性的自然了。道通自然,书通自然,不正是草书文化品格的灵光吗?难怪,千百年来,草书的精英文化属性,亦即哲学属性,使它成了书法艺术中最为高深艰难的艺术,也成为最动人心魄,牵动生命精神的神性艺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