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排的书籍,文集古史,都是关乎他父王的雄才伟略,他兄弟的才思风度。世人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缺席,只有在浩瀚的某某文选中,才能找到他零星的几篇文章。
他和他们不同。不是那个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能天下人负我”的奸雄曹阿瞒;不是那个“斗酒十千尽欢谑”的风流陈王。
他是曹丕,字子恒,史称魏文帝。
黎阳作诗其二
殷殷其雷,蒙蒙其雨。我徒我车,涉此艰阻。遵彼洹湄,言刈其楚。班之中路,涂潦是御。辚辚大车,载低载昂。嗷嗷仆夫,载仆载僵。蒙涂冒雨,沾衣濡裳。
陌上桑
弃故乡,离室宅,远从军旅万里客。披荆棘,求阡陌,侧足独窘步。路局苲,虎豹嘷动,鸡惊、禽失群,鸣相索。登南山,奈何蹈盘石,树木丛生郁差错。寝蒿草,荫松柏,涕泣雨面沾枕席。伴旅单,稍稍日零落,惆怅窃自怜,相痛惜。
建安二十二年,子恒战于黎阳,途中作诗三首,《黎阳作诗二》为其二。同样,《陌上桑》也是一首关于征夫在外的军旅题材的诗。
入过战场的人,知道战场的艰辛与不易,蒙涂冒雨,却不能叫停退缩;沾衣濡裳,不能叫苦怕死。战争永远是失败的。古往今来,纵然是明君贤主,也鲜有临政期间无战事的。建功立业,为国捐躯,乃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都是成全一个盛世的必须。古来多少白骨散落在荒郊野外,多少悲剧上演着一幕又一幕。
作为帝王,如果是那种好大喜功的,像成吉思汗那样,一味地开疆拓土,也许冷酷得不会觉得死伤离别有什么;如果坠入了温柔乡,如唐玄宗之流,其实也不会觉察到这些与己无关的生命之痛。可偏偏子恒不是。他知道、他了解。他爱他的人民,他的士兵。知道他的子民背井离乡时是多么的无助,知道他们在衣不蔽体举目无亲的时候会是多么的艰难,知道他们在命如蝉翼般脆弱的时代选择继续活着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如果仅是一般的采诗官写的用来劝君王励精图治的作品的话,或许不会有这样深沉的情感。试想,如果我们是一国之君,我的责任是保护我的子民,让他们安居乐业;可是我看到的是什么?是我的人民弃乡离宅时强咽泪珠的画面,是我的子民在恐惧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是我的战士们在为了我披荆棘登南山、为了我而寝蒿草荫松柏、为了我朝不保夕的军旅生涯——我会怎么想?该会有多恨?多恨自己的平庸与无能。
帝王都是清冷而寂寞的,高处不胜寒的命运之于曹丕这样一个敏感的人,那种痛苦和冗长化不尽涂不全的哀愁可想而知。他说:“我徒我车,涉此艰阻。”这条路似乎真的是那么长,长到任何人也只能陪你走一程,长到他自己都不大确信他是不是真的可以走下去。作为一个孤独前行的旅客,他冷暖自知,风雨兼程的路上一直笼罩着沉沉的哀愁。猜想,这种哀愁中也应该会包括对他必要的却是狠心的、偶尔掠过的丝丝伤痛与自责——包括过去的杀戮,包括他的政治生涯中对他的政敌有心无意的伤害,也许,包括曹植。
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明钟惺云:文帝诗便婉娈细秀,有公子气,有文士气,不及老瞒远矣。然其风雅蕴藉,又非六朝人主所及。又曰:“忧来思君不敢忘”。“不敢忘”三个字,性情甚正。“短歌微吟不能长”深情苦态只此七字。“尔独何辜限河梁”,“尔独何辜”四字问得妙 ,如见其面语。
也许无须再多说些什么。沉默是最好的解读。
秋在心头,就是愁。女子们的愁,不仅仅是思夫惜流景之愁,还有有愁无处诉、丧失话语权的愁,因为沉默太久。文人士子们是心疼这些女子们的。他们把萦绕在闺阁中的愁,无端地染上了一点诗意和美感。于是有了闺怨诗。
就像是不知道为何会倾心于那些眉眼如烟的闺中江南女子一样,闺怨诗有着那种用言语表达不出来的美妙。
秋天本来就是个让人伤感的天气,如果再浇上思念离人这一情绪,会熏得整个绣闺都弥漫着浅浅的略带暗黄的凄凉。北雁南归的时候,庭院中偶然散步,抬眼望天,偶尔瞥见南归的雁儿,心里开始泛起阵阵涟漪。
闺中女子心里在问:为何良人还不归,何事苦淹留于他乡?还是在叹息:为何人生那么长,却要用最美好的韶华去怀念那点滴的幸福时光?往事无期,已经失去忆起的理由。她说“不敢忘”。她的无辜,她的委屈,她楚楚可人,写得灵动异常。是不敢还是不愿,不想还是忘不了?像是眼前就有这个女子,她眉头紧蹙,举手投足中透着寒烟般的愁。她弹琴消愁愁更愁,吟歌忘忧忧更忧。无奈只好准备就这么睡去,怎奈明月又一次恼人,独独照得伊的床格外地明亮。伊人独倚窗前,不忍眠。漫天星空,牛郎织女不得见。暗自叹息,抱影度过这凄凄长夜。此中眉间心上,在凝眸处平添的段段新愁旧忧,良人知否?
因为了解伊因多情带来的心伤,所以才不忍浓涂重抹,只是淡淡低语。因为,在她身上有自己受伤后无助的影子,子恒无端地开始心疼。
那时的女子,愿意用一辈子去赌一个承诺。没有了现在尘世的浮华和喧嚣,不动声色地履行关于至死不渝的誓言。她们包容一切痛苦与愁绪。于是她们就是悲剧。
而他,是流落在人间的清冷,是未被发现的明珠。因为寂寞太久,都忘记了该怎么闪耀。他的光,是暗暗冷冷的幽光,亦如他的诗、他的文。曹丕,因此如夜里明明晃晃的梨花,或许随风而逝,或许淹没于霜华露重的夜里,可是的确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