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小名曰“姬”，字“俨妙”，号“宛若”。我记得十几岁时有次夏夜乘凉，我父亲提及“宛若”两字，说是出于《史记封禅书》中，是个女神的名字，而在当时，用以为号，义涉双关，确切允当，言下很是得意。

　　——《陆俨少自叙》

　　先生到了晚年，才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的艺术，被社会、被人们所理解。这和黄宾虹不一样，黄宾虹晚年预言，到了50年以后，人们才会理解他的艺术。我们拿50年说话，审视50年中国画坛，能够真正和先生摆在一起评价的，除了黄宾虹、潘天寿之外，其他的就不那么好摆平了。

　　而他们三人之间的情况各异：黄宾虹是在以他的生命试图证明，经历二十世纪初中国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之后，虽然中国的社会格局、人们的生活方式、意识形态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古老的中华文明，非但不会消亡，而且如雨洗山根，百态更新。潘天寿在重新架构中国美术教育体系和传统中国画如何适应社会大变革方面的贡献，可谓一代天骄。如果把黄宾虹比为一座深幽的大山，那么潘天寿则是惊雷入谷，骇世惊俗。

　　那么以什么来比先生？

　　这就是我为什么用“宛若一枝花”这句话作为本文题目的缘由了。

　　人世间有多少花，有多少让人心动和心不动的花，这本身可能就是个纠缠不清的话题。倘若我们此刻，扳着手指数落花的数量种类，我们又会知道这世间的花儿落了几多，发了多少？北宋时奉化雪窦山雪窦寺重显禅师的颂公案百则，晚他一辈的圜悟禅师加上垂示、著语、评点成《碧岩录》，至今在日本被奉为禅宗第一书。陆亘大夫与南泉禅师语：“肇法师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这人世间花树千般，所有的人，都能找到与自己相似的花儿，只是大凡自己以为似某花，而他人以为你不似此花居多，而已。

　　若再往上拿三百年说话，先生恐怕是石涛画人以后的第一人了。我说的第一人的意思，有点儿石涛再世那种意思。按理说人死不能再生，可是如石涛这样的高人，若于世上仅仅是惊鸿一瞥，岂不是可惜了卿卿。我的另一层意思是：如先生这样能画、善画的画家，若教人打着灯笼从现今找回到历史的300年，找得炭灭烟飞花起石落，能有几人？

　　黄宾虹与先生相比，其实是一个不怎么会画画的人。就他自己的才能来讲，无论做文化史和美术史的研究，考古和鉴定，金石和书法的才能，都在绘画之上。尤其他那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情怀，都足以证明他绘画乃其末事而已。黄宾虹，成为画之大者，是天意，也是历史的误会。这种误会，本来就是中华文化的特色，如陈独秀弃文而热衷政治，瞿秋白挥师舞干戚。黄宾虹在北平，在上海，在大负荷的工作之余，也画画，也办展，把他正儿八经看作画家的真是寥寥无几。这不能怨别人，只能怨他自己，画什么不能像什么。可是，有谁又能知道，这世界到了二十一世纪，一个“多元化”的词，挑醒了普罗大众哪根筋，大家从此可以忍受画家画一些看不懂的东西，就飘飘然成就了一个赫赫的黄宾虹。

　　与黄宾虹相比，潘天寿从荆棘丛生的乡间小路一路走好。他先是遇上了好老师，又遇上了一群好朋友，再遇上了好世道。几乎没有一位丹青艺人，如他这般将自己的才能人生志向，与社会结合得如此完美，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连同他的死，也和国运相济，河山总有呜咽时。与先生相比，潘天寿为艺为人为社会，过于严谨。他的画，他的学术孤高自恃，叫人无一笔一画一文一墨可以增减。美术至此，太难太累，高处不胜寒，不知人间宫阙。好在中国绘画，向来主张写胸中逸气，云行水至，花树寂灭，一凭自然。故我以黄宾虹比之大山，潘天寿比之惊雷，行文至此，看官亦必赞许我比陆俨少先生“宛若一枝花”之说了。想这世界若有山川云水，雷鬼涛魂，却无花树凤蝶，那该是何等遗憾？

　　用禅的意思来说话，世间人大凡会将自己比之花的。人们在醒时，一般会将世上美好事物比之于花，而在梦中却往往梦见自己是花。“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即此间意境。先生一生坎坷，终天怜幽草，人间晚晴。我于上世纪70年代初问学先生门下，80年代初入美院山水专业，得先生教诲。一日天朗气清，问先生：“坎坷岁月，备受迫害，可有仇者？”先生莞尔一笑，“略有一二。”先生又以手臂伤迹示我，无言溢于清眸。说：“天忌多才，历来如此。”后来读书，方知若屈原、马迁、王蔷、耶和华，莫非如此。先生若非经坎坷，亦非先生也，山河天地，雷鸣云煮，忽见老干花发，唯此一动而百媚竟生。人间事，岂足追思，依依梦中，与花相似。

　　花起有因，花谢有缘，先生一辈子，就是为画画而来。先生曾对我说：“石涛是我师兄弟，我们都学王蒙。不过石涛由王蒙往后学，学了明代董其昌，我则由王蒙学到董其昌再上追到北宋，品格不一样。”可见心气之高，如花开凭风，临寒独自，河山有幸。先生又曾对我说：“山水画里的点景人物，石涛最好，石涛之后我第一。”此言一如岁寒高洁，东风占尽。先生又有题梅花：“释仁济画梅，学杨补之，自谓用心四十年，唯作花圈稍圆耳。予近年亦喜画梅，苦无四十年功力作花圈，甚愧前人也。”

　　我，更以梅花比先生，以梅之高洁，以梅之疏淡，共一池清浅，映照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