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风景,常觉自然景色之外,总有一分牵挂。那夕阳晨曦、日光浅照之中,山山水水被汇聚成凝重的一块,让人想到万事的开端或结束。待得风雨到来,景色正被风声、雨情追逐,迷迷蒙蒙中却又漾起一派熙熙攘攘。中国传统绘画称“山水画”而不称“风景画”,唯因山水不是现成之物,山水是有承担的。山水画出的是一分人天相和的生机,是一分怀远思、得涵养的寄托。那山水画中常写寒林和远山。寒林远山往往将一种“时”的感伤化作一分简远,最有人生孤独和漂泊的况渭。唐诗人刘禹锡有名句:“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山形是衬托人生之事的。每个人的四季远望中,满载着往事今生的感怀。山回水转的望境,其实是远望者内心的写照。所以,清人况周颐无限感慨地咏叹:“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
风景不止于景,山水自创天地。我画葵园,只在这葵园中怀一分期待。葵花盘即果盘,饱满而沉重,在丰硕之后显出一分浓烈。这秋后的浓烈,风烧土染,让葵如同钢浇铜铸般,与大地浑然一色。这浑然苍茫的一片,最是让人浮想大地曾有的繁忙。是什么让万物凝成铜的一色?那曾有的繁华和风采、那大地曾经的丰饶还在那里边吗?由此,我们想及土地的历史。这历史正在发生,带着夏季的丰繁,带着即将到来的荒寒,现在又把我们带入其中。那葵,那成片无垠的葵耸立着,并不向着太阳,却朝向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曾经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拖着整个夏季的孕养,脱尽鲜绿鲜黄的铅华,老葵锲而不舍地挺立。那花盘的朝向就记录了某种过去,某种宿命的行踪。“黄花冷淡无人看,独自倾心向太阳”。于是,一位哲学家脱口而出:在这里,有一种历史渴望拯救,一如花朵渴望太阳。
每一颗老葵上,都系着一分令人动情的兴衰,系着生命被拯救的渴望。拯救的对象是必须受珍视的,必须珍重之物。凡常一般之物谈不上拯救,与心相系者方才授以拯救。拯救的对象又都正在逝去,而且往往是宿命地逝去。我们渴望留住,渴望追回,渴望去重建重构,知其不可为而努力为之。这与心相系者又必须趋向于精神的层面,应和心灵的期盼。医者的抢救是救人;火场的抢救是救火;授以拯救的又必是宏大而蕴涵深远,必须经受一个较长时期的滥觞和救赎,必须回应一分沉重的命运的安排。当风景被赋予拯救的命题,或者说,当老葵呈现出被拯救的情态,那里边就出现一片特殊的期待和生机。那贴地铺展,无际延伸的葵沉默无言,守望着逝去的盛季,守护着和自己一道荒疏的大地。葵正用她曾经的浓烈向大地的荒寒致意,正用她一贯的忠诚与大地的命运同在。葵用她的垂垂老矣和对葵子的呵护,让一种逝去和未来并存,让一种感伤和庄严并存,让一种拯救的仪态注入植物凡常的现象之中,并从那里传递出一份沉甸甸的生机。我们的精神仿佛也被带到这样一个特殊的结点,这样一个逝去与希望交叠的界面,在那里被这生机深深地感染和感动。而那被拯救的实质是我们自身。
那葵园永不会燃去。她在荒寒之所,咀嚼曾经拥有的历史和英华,将拯救和希望传递给大地,传递给我们。
题图为许江雕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