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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4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关于诗
——再说几句多余的话
■陈汉波
  关于书画家与旧体诗的话题,我在年前发于《美术报》上的《画家诗思落谁家》、《抄诗不如读诗》两小文中已有述说。本不想再写什么,近读徐建融先生的几篇谈做诗的文章,一方面,为徐先生的敬畏传统及对当下文化现象的直言钦佩;另一方面,对徐先生文中的一些论评,颇不敢苟同。不妨再说几句多余的话,既与徐先生商榷,亦是一种文化讨论,或许于当下缺失的文化批评不无意义。

  明眼读徐先生关于做诗的文字,并没有多少灼知创见,不过是把一些常识性的问题放大罢了。诸如对传统应存敬畏之心,作诗要讲格律,诗的功能是怡情养性,鼓励年轻人做诗等,这些在讲台上给青少年讲的道理,于当下文化语境中,以徐先生的学识才情,本可平中求奇,大大发表一番。遗憾的是,在放大的徐论中,我们读到的多是就诗论诗,不厌其烦的平仄校正;读到的是一些与诗之雅相悖的不雅之言;读到的是缺少说服力的政治术语及社会习见的引喻。

  徐先生说:“我与书画家们永远不会争论观点。”“我只澄清事实,理顺逻辑。”问题是徐先生文中说到的多是他的观点,“理顺逻辑”却多逻辑不顺。

  随举几例:1、先是以《做诗不如抄诗》一文出之,后却连篇累牍,大谈特谈做诗,究竟是做诗不如抄诗,还是抄诗不如做诗?让人一头雾水。2、“但如果因此认为,诗做到唐人已经到了绝顶,后人再也无法超越,所以再也不要做诗,而应该代之以新的体裁,我们只要读读古人的诗、抄抄古人的诗便可以了。”“如果认为做诗不如抄诗,抄诗不如读诗,所以第三代不应该做诗固然不妥;如果认为古人所做的诗也并非全部合乎格律,所以我们今天做诗同样可以不合格律——合乎格律是瞎猫碰上死老鼠,不合格律是常态——就更不妥了。”这三个“如果认为”,皆徐先生误读拙文而杜撰。我的意思说得很明白:诗至唐以后,渐走下坡路,但并不影响诗脉的传承,读诗先于抄诗,抄诗先于作诗乃常识,“再也不要做诗”之说不知从何而来?我一直认为,在传统衰退的今天,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旧体诗,有那么一些似曾相识的新雁接续,自是大好事。倒是徐先生一边以精神导师自居,鼓励年轻人作诗;一边却对青年人的诗横加挑剔。人皆经年轻,年轻气盛,时遇不如意,心存郁积,可以兴,可以怨。发而为诗,亦未尝不可,此纯属个人行径,总比不发,甚而做出奇奇怪怪的不堪之事强,何至危言耸听,影响到家庭幸福,社会安定?至于“第三代不应该做诗”与“做诗可以不合格律”的推论,皆因徐先生大前提的错误——未看清楚拙文而妄加推断,其结论自然令人绝倒。3、“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徐先生爱说的一句话。不知道徐先生在这里是如何界定知者、言者的。我的妄断,如果知者指识诗、作诗者,言者指论诗者,那么,知诗者有能言而不想言的,亦有不能为文言说的。言诗者亦未必不知诗。论诗与作诗可分离亦可统于一身。不知道徐先生认为自己是作言者还是知者?从洋洋洒洒的多篇谈诗文字不难见出,徐先生无疑既是言者亦是知者。言者的文章我们拜读了,知者的诗呢?很希望徐先生把近作拿出来亮亮相,让大家有机会欣赏一番。4、徐文一边倡导中庸和谐,“教人要温润敦厚,不要尖刻薄幸”;一边却时发霸悍、偏激之论,且文中多见与诗之雅人雅事相悖的不雅词语,如“无知者无畏”、“文人无行”、“天伤斯文”、“无耻”、“腐败”、“小人”等。对同道中人的回应文章,其驳文陷入意气之争,不乏挖苦嘲讽之言。这样的“如刀文字”,似与章祖安先生称评的“君子之风”存有距离,恰与徐先生自己的倡导相矛盾。逻辑的方法固然有它的可取之处,如果对问题本身没有具体而切实的了解,无论你逻辑如何精通,一不小心,便入偏激与演绎,谬误自不待言。

  关于旧体诗的格律,徐先生是锱珠必较,颇有钻牛角尖的意味。他还认为旧体诗的不讲格律,是指旧体中的古体而言,岂不知古体诗因吟唱也不是完全不讲格律,只不过没有近体诗那样的严格程式罢了。唐以后的近体诗当然讲格律,亦非字字较真(且不去说拗救、平水韵与普通话用韵、南北语音差异尚存格律争议)。若字字较真,古来诸多大诗人的格律诗,皆可找出不合仄处。懂诗的人都知道,由于受个人功力才情的局限。律意俱佳固然是好诗,当律意相悖时,宁稍舍律取意而不要舍意就律。“晚节渐于诗律细”(杜甫),“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曹雪芹),“盛唐诸家,出奇变化,往往不缚于律,故其时之诗,多失粘者。虽失粘而不害为好诗。后人竭力避之则拘,有心效之亦过矣。”(范况《中国诗学通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亦即工律与就意——基本要求与评价标准的不一致性。前人评诗,无论严沧浪的兴趣说,王渔洋的神韵说,抑或袁子才的性情说、王国维的境界说,未见有以格律作为评价标准。格律在古人那里根本不是问题,而于今天竟成了评价标准。若以格律评诗,那么齐白石、余任天的诗,甚至聂绀弩的现代讽喻诗(启功、钟敬文、李慎之皆有极高评价),皆将大打折扣。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作近体诗不要格律,而是说在传统土壤欠耕、文心失落、诗人比读者多的今天,对有志于此道者,不必苛求,应予包容、鼓励。业余作诗,比不得严谨如古人及文史领域的诗人专家,要讲格律,但不必字字较真平仄,偶有失粘、拗句亦无伤大雅(当然不包括那些胡拼乱凑的、连油也打不出的、只知有五字七字的大白话垃圾诗),这不是降格以求,乃是此时代此人文环境中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若锱珠必较,令学作诗者特别是年轻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诗道之门将更加冷清。此正如书法中的爱好者,戏曲中的票友不能企求一律一样,果以专业书法家、演员的要求苛质之,还有多少人会去学写字、学唱戏?那么书法、戏曲离消亡也就不远了。任何一种文化样式的实践者,都不可能十个指头一般齐,这才是正常的文化生态。允许爱好者先登堂后入室,亦允许登不了堂而自惭形秽者的昙花一现。诗本小道,无关国计民生,当今之际,想借几首半生不熟的诗炫耀,博取功名利禄,甚至腐败,似乎可能性不大,也成不了气候,毕竟懂诗识诗者远多于打油者。何不放眼风物,拓开心胸,诗巷尽处,绿遍池塘草。过分偏隅、沉迷旧式庭院,不免有难合于时的新式遗老之嫌,这就大可不必了。

  关于传统。徐建融先生一再说,“传统在今天的衰落,并不是反传统的吴冠中们造成的,而是我们这一代对传统一知半解的弘扬传统所造就的。”这话乍一听,颇为新鲜,徐先生也正是带着这样的观念,字字较平仄,视炫耀诗者为无耻,说年轻人带愤世嫉俗的诗为文人无行,予“蔑视权贵者”以蔑视,并发出“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慨叹。且不去说吴冠中先生是否一定反传统,历史上打着弘扬传统旗号的一知半解者代不乏人,而传统的河流并未因之堵塞、停息。一时代传统的兴衰,其原因要复杂得多,非打着弘扬传统旗号的一知半解者所能左右。我的浅见,传统文化在当代中国的失落,是否可从纵横两条线索上找理由。纵向看,中国传统文化的衰象,自元以后,特别是清一代已经呈现,近现代以降的几次大的冲击,委实动摇了传统的基石。“五四”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的激进,造成民族文化的伤筋动骨;“文革”十年,破四旧,打砸抢,文脉几乎断流;改革开放,观念纷繁,固有的人文精神因遭遇商业、快餐、网络等大众文化的激烈碰撞,显得面目不清。横向看,一方面文化信仰的缺失,西方文化的冲击,文化心态的浮躁导致一代人文化价值取向的偏离。还有多少人承担着对传统的文化自觉?在重科技轻人文,人为物役的今天,我们还剩下多少产生于农耕文化土壤,为传统诗所需要的优雅、闲适、纯粹、宁静、激情、想像?剩下多少诗人应涵泳的诗心、诗情、诗意?另一方面,这要命的应试教育,造成一代青少年为中考、高考、择业疲于奔忙,又有多少时间和耐心去从事传统文化经典的纯粹阅读?浅平快的娱乐文化,实用功利的商业文化填充着他们的心灵空间。诗何用?诗人何用?传统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帮助找到工作。这便是传统在今天遇到的尴尬境地。按理,上述传统衰落的原因徐先生应该很清楚,缘何避实就虚,弄出一番惊世骇俗之论来,令人费解。

  关于创新。“创新,一是君子的创新,是在规划基础范围内的创新,属于可持续发展的创新。另一种是小人的创新,是不懂规划或者颠覆规则,打破规范的创新,另立一个新的规则,便成为一种新的行当,而以颠覆规则为本行当的规则,便沦于腐败、破坏。”徐先生如是说。何为创新?创新是对现实的超越。他的基本精神是胆识——敢冒风险,不计功利,承担失败;怀疑和批判——不是什么都好,于不疑中存疑;富于想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大抵文化创新有继创与原创两类,不管是哪一类的创新,他的成果应建立在前瞻性(时代性)、民族性(个性)及生活力的前提下,符合真善美的要求,否则,一不留神,便陷入瞎创、莽创,无新可言。因此,创新不存在君子小人之说,也难与多指政治经济领域之腐败相联结。文化创新本身就是君子之事——具道德良知,有胆有识,不计成败得失的担当者(孔子、沈括、李自珍、鲁迅、齐白石皆如是)。同而不和的小人因其德性和人格的猥琐,实难当此任。无论是原创还是继创,从纵向看,自离不开传统这个大背景;从横向看,恰恰应该打破规范的束缚,方为创新,从唐诗到宋词,从文言文到白话文,从格律诗到自由诗无不如此。在观念、形式、体制的规范之内,以传承为前提,只是旧有规则下的改造、巩固、提高,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本质创新。正如现代人作的旧体诗,其格律与古人同出一辙,此规范内的形式传承,非创新也。传统诗在当代的出路,正如中医、戏曲、武术及民间艺术一样,坚守与承续,固然值得尊敬,流变与出新,才是其不竭的生命力所在。《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一部文化史即是一部创新史,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样式(如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倘若诗歌在当代还能振兴,且开辟出大面积的生存沃土,那么,可代表此一时代的典型诗歌样式,大抵不会是旧体诗,而是替之以经继创、原创甚至另起炉灶后的新诗样式。

  旧体诗的问题,就诗论诗,不太容易说得清楚。若以诗为文化样式,置于传统与时代的文化坐标点上观照,便会明晰得多。我非诗人,亦非诗论家,只是一传统诗的欣赏者、爱好者,谈诗有点不胜酒力。诗予我,乃教研、书画余事,用心不多,偶有小吟,聊作遣情适意而已。时也发表几首,既无徐先生指的“炫耀”之心,也不至于“合律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原为表达对传统诗的尊重、喜欢,也有抛砖引玉,与同道交流,兼得批评的意思。我作诗,讲格律,但不字字为平仄所拘,当意与律相悖时,因才情的浅疏,宁取意而稍让律。固少年所作,多发狂言,不细究于律,可读者甚少,近年吟哦,颇受司空图《诗品》、王国维《人间词话》启悟,想往诗格诗境、内美修能,于家国、世情、人生、自然皆有涉猎,约略有几首可作案头自怡悦,上不了壁台大雅之观。

  即事争春意绪深,文心礼尚渡金针,从知古调激新谱,记取千年旧月痕。多余话后,有感浅吟一首,聊为煞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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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报 评论 00012 关于诗 ■陈汉波 2009-4-4 48256DEA008181F54825758B000DF677[]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