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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6版:副刊

词人张伯驹

  一

  松雪斋的老先生是做旧书生意的。六十上下的年纪,说话慢条斯理。我经常在他店里闲聊,翻他樟木柜藏着的线装书,偶尔也和他成交几件信札的小生意。老先生受传统渲染深,嘴上不离南社,不离写诗填词的旧文人,许多当代名作家都叫他一一数落:“郑逸梅的文字就是比余秋雨的好看!”那天聊起张伯驹,我赞叹他捐了那么多宝贝给国家,还会唱京戏,老先生却艳羡他来趟上海逛“花界”,与早已于国民党中将臧卓谈婚论嫁的“花界”潘妃生下情愫,硬是从“一品香”酒店将她夺了走:“孙曜东写张伯驹和潘素的故事最好看,可惜书刚送了朋友,不然借你。”我没告诉老先生,因为唱昆曲的俞振飞,这书其实我老早读过,只随口抱怨一声,朋友手上急转让的张伯驹信札要价太高,而我囊中羞涩。老先生听了,微微蹙起眉,放开手上的笔说:“我有张伯驹写的便条,前些日子从刘海粟家流出的。”

  二

  我在大学修过诗词课,主课的慧萍老师教格律、教用韵,记得一首苏东坡《水调歌头》讲解最深刻:“苏东坡酒后缅念弟弟苏辙,天上人间,化景为情,真可悲可泣,你们要多多体会。”她说。可我们不长进,一学期下来仍然懵懵懂懂,所作之句几近打油。老师倒乐观,在她眼里,讲台前坐着的个个是尽染旧时风月的才子佳人。第二学期,好些日子我捧着易安居士、李后主的词集细细吟咏,渐渐倚声也尽是湿遍栏杆的伤心泪了。慧萍老师几次拍我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傻小子,知道为赋新诗强说愁了!”

  近两年我因张伯驹传奇的故事,迷上他的词,一句“梦回珠幔漏初沉,夜寒定有人相忆”最喜欢,简直可比易安居士“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和李后主“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后来知道,这词原是因了袁二公子才填得。

  袁寒云,袁世凯二子,世称袁二公子,文采风流,能书善画,于京昆极为精通,俨然翩翩浊世之佳公子。1930年冬天,北京开明戏院演义务戏,寒云与伯驹分别演《群英会》、《战宛城》等,至散场已夜深时分,屋外漫天飞雪,两人卸装后到花楼“霭兰室”歇息,寒云见屋内备着的纸笔,情来兴至写下《踏莎行》:“随分衾裯,无端醒醉,银床曾是留人睡。枕函一晌滞余温,烟丝梦缕都成忆。依旧房栊,乍寒情味,更谁肯替花憔悴。珠帘不卷画屏空,眼前疑有天花坠。”伯驹随和作:“银烛垂消,金钗欲醉,荒鸡数动还无睡。梦回珠幔漏初沉,夜寒定有人相忆。 酒后情肠,眼前风味,将离别更嫌憔悴。玉街归去阒无人,飘摇密雪如花坠。” 

  袁寒云、张伯驹,“民国四公子”中两位,一辈子纵情声色山水、琴棋书画,把功名势利只当了糟粕尘埃,虽不比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终究超然于象外,供养起淡淡一袭名士的清香:两阙《踏莎行》凄婉缠绵,浓浓荡漾出宋人三分春色。

  张伯驹三十岁习填词,解放初集成一部《丛碧词》,二十年后有《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1974年一年间,集有《无名词》,第二年又有了《断续词》。老人以收藏盛名,得展子虔《游春图》、陆机《平复帖》、杜牧《张好好诗》……偏偏“江南梦好,难慰相思”,万里云山飘然入了他的长句短句了。周汝昌先生求学燕园时居未名湖畔,几乎天天与张伯驹相见展春园,时而参加主人的词社活动。词社中多的是七、八十高年的耆宿名家,但在周汝昌先生看来,唯有张伯驹的词方是词人之词:“不小巧尖新,浮艳藻绘;绝不逞才使气,叫嚣喧呼;绝不饾饤堆砌,造作矫揉。性情重而气质厚。”应了王国维《人间词话》论“词以境界为最上”,写得真景真情,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我于是明白,慧萍老师说“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深意了。张伯驹有一枚印章,刻了“丛碧词人”。

  三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张伯驹住在后海南岸,西临李广桥,南边恭王府,大家都说是个和《红楼梦》相关的地方。那年冬天,周汝昌先生与张中行先生相约,要趁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去那里春游,看看小桥流水,看看旧日的风尘,还有那位不常见面,却分外熟悉的老朋友张伯驹。但是他们终于没有做成这春暖花开时的红楼之梦,两位朋友相约未多时,丛碧老人便与他朗朗前身明月,化为流水今日,展春园外濛濛烟雨。

  我暗暗遗憾无缘得见这样一位腹笥渊然的老人,想收藏他一笺一稿,都被满市的赝迹吓得耿耿于心。有幸从松雪斋得来张伯驹写给刘海粟的便条,和一幅水墨画稿,都当宝贝藏了起来:“……此人知正直有魄力,与我们是一道人,请兄为画一张画,或将松石图赠之。”松石图,按便条所记我误以为刘海粟的画稿,没想朋友看后说,那是丛碧夫人潘素的。


美术报 副刊 00026 词人张伯驹 唐吉慧(上海) 2009-08-01 2 2009年08月0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