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唯剩颂红妆
——拜谒陈寅恪故居
行走之间· 梁少膺 (浙江 新昌)
戊子七月之望,我在广州。午后在暨南大学书法研究所副所长陈志平教授的陪同下,看完了清代宗祠建筑陈家祠后,旋即去了中山大学拜谒陈寅恪故居。
我们进入中大的时间已是四时多了。漫步在被树冠广阔,枝叶茂盛的榕树所掩映下的路径上,似乎感到身边的暑气正在渐渐远去。初来乍到,若大的校园,我俩无法找到先生当年的居住地。无奈之下,只有问讯于身旁的学生。结果是连续打听了三四人,咸不知陈寅恪为何人。
陈寅恪故居是一座二层红砖楼房。前面草坪,从正门通向草坪处有一条长约20米的白色水泥路,这条白色水泥路是早年中大特地为先生修筑的,供他散步之用。因为此时先生已盲目,故校方故意将路修筑成白色,并且在此路通向前方横路的交叉处即丁字路口,立了护栏,以防先生误入横路遭之不测。现在,这些建物历历在目,只是故居的砖墙、瓦片有些败落;人去楼空,门窗紧闭,四周冷寂,看来多少时间以来,此地已是无人光顾和问津了。
前些年,我是读过陈寅恪的许多传记的。先生适居广州任教于中大大概是始于建国之初吧!以前的经历,似乎他十几岁时即随兄衡恪东渡日本留学,继而又获庚子赔款学费赴德国、瑞士、法国、英国求学,凡十几年。求学期间,先生学习勤勉,积蓄多种学科,而且具备阅读日、英、法、德、俄、西班牙、匈牙利及一些业已死了的文字,如蒙、藏、满、梵和巴利、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腊等30多种语言的功能,这为他日后从汉文以外搜罗资料以治史创造了条件。故后来他的重考据、重事实的科学精神与吸取西方“历史演进法”这种中西结合的考证方法,使其成就远远超过了乾嘉时期的学者。如先生对佛教史的考证、佛声与四声的考证、李唐民族渊源的考证、府兵制源流的考证、蒙古源流的考证,另外对诗史互证、六朝史论等,皆能发前人之未发,卒有独到的造诣。因此,上世纪20年代,他被聘为清华国学院教授时,傅斯年曾说过这样的话:“陈先生的学问,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事实上,先生在迁徙广州之前,英国的牛津大学曾请他任汉学教授。然而,在赴英之时,他的眼膜脱落,已难以救治。异域病目,英伦秋夜,先生的心情正是《论再主缘》中所记:“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目疾既不能治愈,他自无意应聘牛津了。“远游空负求医意,归死人嗟行路难”,遂绕道纽约,返回中国。
在中大的期间,先生双目全废,不能读书写字,所有的学术工作完全要借于助手黄萱完成。上世纪60年代际,他的右腿又遭折骨之痛。就在这二层的小楼中,失明、膑足之遇,先生仍能艰苦卓绝,锲而不舍,穷十年岁月,燃脂瞑写,著成《论再生缘》以及一部80万言的长篇巨著《柳如是别传》。而《柳如是别传》的写作因缘,竟起于上世纪40年代,先生在昆明常熟钱宅得红豆一粒,晚年重萌相思,既“珍重君家兰桂室”,“栽红晕碧泪浸浸”,且讳深心苦,诚韩愈所谓“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词”者也。故书成之后,黄萱不无感慨地说:“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稳,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
一般而论,《柳如是别传》中的“放诞多情”,“罕见之独立的女子”柳如是属先生理想人物的化身。“清代曹雪芹糅合王实甫‘多愁多病身’及‘倾国倾城貌’,形容张、崔两方之辞,成为一理想中的林黛玉。殊不知雍、乾百年之前,吴一隅之地,实有将此理想化之河东君。真如汤玉茗所写柳春卿梦中之美人,杜丽娘梦中之书生,后来成为南安道院之小姐,广州学宫之秀才。”故先生著述歌颂红妆,亦可谓至矣!度先生之意,虚构的林黛玉乃可见之于柳如是。而事实非如此也!《柳如是别传》实为先生当时时空剧变之产物。通读一过,就会感悟出整部书中颇多逾越学术规范的情绪与伤感参杂其中,在歌颂红妆之余,主要的贡献无非就是展现先生一贯的考证长才。“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先生早年赠与友人吴宓的诗可看为是著述《柳如是别传》的诠释。
天色阴暗下来。夕阳的光线经过了古木、树叶的几重遮挡,摇曳的碎影洒落在了故居的墙面与前面的白色水泥路上,显得斑驳和乏力。1965年的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先生走完了七十九年的人生路程,于此长逝。泰山其倾,梁木其损,哲人其萎,三百年得见之一流人物,就此随风而去……
晚风习习。在与陈君徘徊于陈寅恪故居前的白水泥路上,我在想:当年他迁徙广州,正是身心俱碎的痛苦时期。盲目衰翁,他是如何去做完一部使后来的学者不得其解的巨构?这到底又让人想起了1964年先生在《赠蒋秉南序》中的话:“凡历数十年……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前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未契于后来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寅恪少时所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此泣血滴泪之序文,可谓是先生生命中的一曲悲歌,是一个文化殉道者的自白,同时也是这位留洋十六载,只为学问、知识读书,而不求学位,一生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学术精神与价值取向的文化大匠留给后人的一个隐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