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电如梦忆仁老
■王义军 成都川音美术学院国画系讲师
■王中秀
我知道先生的名字,是在1999年9月,我到中国美术学院书法专业读书,从课表上得知一个叫“蒋进”的人将是我们的班主任,指导我们四年的专业学习。然而,在我们入学的同时,他已被公派去了日本讲学,直到一学年将要结束之际,2000年6月的某一天,才突然听到系里说他回来了。有如所有孩子对于母亲回家的期待,经过这一年来积聚,在此刻变得尤为焦急。
然而我们的等待,一天一天地落空。等到真正见到他,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也记不清是上午下午、课上课下,只见先生提着个小布包,略显局促和抱歉的神情,依然清晰。他走进教室几步,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简单地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说本来应该早来教室看看我们,只是师母生病,脱不开身。言语间无所遮瞒,也并不装点,看得出他满心的歉意流露,平易而真诚。
这就是他给我们的第一次印象,个子不高,声音不大,温厚,朴素。
此后的三年,先生带我们的课程也并不多,只是有事没事,常来班上转转。对我们的作业,先生很少有严厉的批评。甚至对于大家在书写中很幼稚荒唐的想法,先生也多以鼓励为主,从不疾言厉色,作强硬的要求。这种“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的包容,曾经让我走过一点弯路,却也使得一些思考得以在日后成长,让我受益更多。
也许在多数人的印象中,他就是这样一个好好先生,言语和气,教学耐心,行事持重,待人宽厚。然而在先生的温和背后,却有着极不苟且、极坚定之处。这见于先生早期作品的气局强悍、一任雄肆,更见于先生对于现代书法和水墨的探索历程。回想当时,不知道有过多少师友善意的规劝,让他不要徒费年华。可直到先生最后的岁月,这些尝试始终没有动摇。
先生在长期的探索中亲历甘苦,自有他的思考:
文人水墨画本来就带有很大成分的抽象意味,没有彻底抽象化,是因中国传统哲学不喜欢太绝对化的东西,一切皆把握在中庸的“度”中。笔墨总是“与时俱进”,现代水墨不过是较以往“分寸”离远点儿罢了,但依然是有所依据的,“物物而不物于物”,正是高出西人一筹的地方。
身处世务烦乱、纷繁杂扰之中,先生却如处幽独,不为所动,始终保留一分包容和冷静。于古典备见温情,也将自身方向看得清晰明白。
先生在现代书法和水墨的探索之余,亦多作梅花,常以石头顺手装点,一股孤傲清矍之气,倒是多得同行认可。对于外人的倾心赞赏或痛心疾首,他始终坦然面对,清醒自持。世人厚此薄彼与厚彼薄此,亦未必于彼此真有所见,多半都只是人们习惯的喜好在作祟罢了。花开两朵,原是水出一源。这梅花石头在题材和面目上都显得更为“传统”,然兴之所至,纵横涂抹,非梅非石,亦梅亦石。梅与石常混容易纠结而几至不可辨,笔与墨之奇崛坚定则巍然不可夺,离方遁圆,穷形尽相,一种惊世骇俗之美,与他的现代探索,则是全无二致的。
徒有颜柳欧赵之“形”,花鸟鱼虫之“象”,未必真有“传统”,“传统”之精神原在象外。先生真“为画而至相忘画者”。我也是直到最近,在翻读先生梅花册的时候,想起先生曾经对我说过,颜真卿原是和王羲之说着同样的话,才渐有了一点新的理解。“传统”与“现代”,都不过是一层外衣,他们原可以说着同样的话。不同的时空之下,不同的经验与遭遇,同样的话,这大概就是先生的理想吧。他绝无意于伤害和消解传统本体,更不奢望自己的探索方向会成为主流。他反复从传统中汲取养分,却又不断地将全身力气用于前行中的披荆斩棘。先生所有的努力,正是追寻那同样的话所留下的一份真实印记!这印记纯然是先生自我生命与精神的表达,因势生发,一空依傍。真切!纯粹!活脱脱!沉甸甸!
2003年8月,毕业后我只身入川,此后回杭州与先生还见过两面,每次都侍坐半日,相谈甚欢。再后来他便又去日本讲学。记得2005年3月,我又去杭州,知道他已回国,便欲前往看望,电话里先生说等几天他身体好一点,再让我去他家。可我终究没有能等到他的电话。
人事代谢,原本平常。先生带病多年,这一天,我们的心里也是早有准备的。只是事情的到来,显得更为安静。我在先生最后的时刻,没能看到他的样子,没能听到他的声音,在我的印象里,他便还是那个初入我们教室的轮廓和神情。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说,树上的鸟儿没了,但它们在别处,系于无限与绝对的心魂也将一样的,在别处。所以有时候,我更愿意相信,先生也是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只是我们不能见、不能言,就如同我们入学的第一年,亦如我们毕业后的那一年。在这一前一后的两年里,他都在外讲学,也正是这一前一后的两年,先生在我们的生活中,从出现到离开,深沉、匆忙,却又平静而从容……
回想初见先生的模样,已近十年,最后听见先生的声音,正足五年。其间我们都有了一些变化,只有先生的温和与坚定,一如从前。谨以此文,作为对先生的怀念!
2010年3月于西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