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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41版:副刊

赵清阁信札

  一

  我要了那赵清阁的信札,是1979年10月1日她写给沈雁冰的。在新中国诞辰三十周年的日子,自认渺小的她,也在风雨中考验了三十年,尤其被四人帮当作废物、草芥苦苦摧残了十年,身心俱瘁,却从这天起,再次走上工作岗位,在社科院的文学研究所做研究了。虽然纯蓝的墨水画写出的字迹,经了31年时光的摩挲,光鲜不再,黯淡得像桑榆暮景下一个迟重的背影。老人难掩劫后余生那分没有了孤愤穷愁的喜悦,竟为这春寒难料的时节,添上些许温暖,“我想您听到这消息一定也会为我高兴的!”她对沈雁冰说。信札第一页右旁的空白处,还留下沈雁冰请楼适宜将此信删减后给予发表的两行字。

  二

  书肆的阿彦是做旧书做字画买卖的,40开外的年纪,皮肤黑黑,剪一头干练的短发。一个标准的生意人,说起话来那双藏在玻璃镜片之后总在打转转的眼睛,叫人爱揣摩他烟水空灵的招应里暗隐的言外玄机。前年夏天,好友陪我在他店中寻郑逸梅的书,见书橱内一本民国珂罗版女子书画会作品集,便与他闲聊开闺秀书画,他心领神会,取出一幅赵清阁水墨扇页、陆小曼山水图和周炼霞仕女图:“陆小曼和周炼霞的画是从吴青霞家流出的,刚取出镜框,画边还压着镜框的印呢。”阿彦乐透了,“你要喜欢,价钱好商量。”我对绘画并不太懂,偶尔集藏几幅闺秀作品是喜欢的。于是拍了相片找到与吴青霞熟稔的老前辈吴伯过眼,吴伯慨叹从未在篆香阁见过这两幅作品,画风更是远逊了小曼和金闺国士的神韵:山水混浊,仕女艳俗,真委屈一代香魂!我刹时惊出冷汗,暗幸李鬼当前,我躲过一劫。那幅赵清阁的水墨扇页,远帆近水,苍凉萧然,倒是真迹了。“毕竟是写作的,名头小,书画市场现实的很!”老前辈为我补上一课。

  有了这幅山水扇页,我开始留意赵清阁:1914年生于河南信阳,入过上海美专学画画,闹过革命,做过编辑,写过剧本小说,田汉的七律,“从来燕赵多奇女,清阁翩翩似健男。侧帽更无脂粉气,倾杯能作甲兵谈。岂因泉水知寒暖,不待山茶辨苦甘。敢向嘉陵录画料,弹花如雨大河南。”赞她颇具男儿气概。而后读了她几篇怀念那一段段绵邈往事的回忆,那晚读到沈雁冰,写1979年全国第四次文代会闭幕的晚上,沈雁冰取出一幅字交给赵清阁,讲好只要赵清阁来开会,他就把这张《沁园春》送她。

  赵清阁的旧交中,沈雁冰是友情维系的最久最深的。两位老人相识于1937年,国破家亡的年代,几经磨难,结下的友情到老染上厚厚一层竹色又红又亮的包浆。“文革”结束,茅盾写给赵清阁的信,大多是春归秣陵的互相关怀,报一声平安,嘱一句叮咛:“清谷大姊:大札及晚荷逸趣小幅均拜读。此时我因肺炎住院治疗,未能即复为歉。此次住院为去年第五次,上周才出院,现在体温正常,但白血球稍高耳。您又感冒,甚念……”赵清阁为沈雁冰画过不少画,沈雁冰为赵清阁写过不少书法作品,只为流年匆匆如寄,情怀淡淡如水,彼此留些念想,心底踏实。“手抖,写的行路有些斜了,到底老了,好歹留个纪念吧。”沈雁冰把《沁园春》交给赵清阁时说。老一辈人斯文如此。

  三

  她有着许多的朋友,茅盾、郭沫若、冰心、老舍、陆小曼、傅抱石、谢冰莹……冰心赠过她两颗松脂内的红豆,陆小曼为她织过白色细绒线背心,傅抱石为她画过《清阁著书图》……她都细细珍藏着,守住这片旧日红,青山永远都在,偏偏为了一个男人一生未嫁,那份情缘自不必多说。

  吴嫂是赵清阁生活上的佣人,照顾陪伴了赵清阁32年。赵清阁身前将朋辈们的信件几乎全捐给了上海图书馆,1999年11月最后一次入院,她清楚意味了什么,吴嫂哽咽着说赵先生临行前,烧掉了自己剩下的一些信和文件。从此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写给她的数十封信,一并和她心底掩埋了数十年的苦涩,烧了。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人书之恸,伤情无尽处,终化为灰烬、化为尘屑,不复再有。

  有幅画面每次看到心里会泛酸,一个冬天的早晨,风萧萧日翳翳,年迈的赵清阁坐在轮椅上由年迈的吴嫂推着,举步维艰。两人穿着厚厚的衣服,围巾把脸包裹得只露出眼睛,和不时被寒风吹得皱紧的眉头、散乱的花白头发。我不知道摄影师为何忍心拍下这样一张相片,主仆相依为命的深情,像信札上褪了色的纯蓝墨水字迹了,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美术报 副刊 00041 赵清阁信札 2010-07-10 nw.D1000FFN_20100710_5-00041 2 2010年07月10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