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写俞振飞
唐吉慧
打开音乐,找到那首L'Onde Amère,JAZZ舒缓的节奏适合早晨。望着写字桌,忽然想起新买的书——写字桌上,打开的折扇压着昨晚睡前看的书,素白的扇面遮住了言慧珠柔美的笑脸,细细的湘妃竹扇骨背面,隐隐是一行叫人心酸的宋体红字:粉墨人生妆泪尽。
最近深深迷上昆剧《长生殿》“闻铃”,每天下班到家吃过晚饭,就打开蔡正仁老师的录音听个没停,一边看谱子,一边照着唱。“闻铃”是出极难掌握的唱工戏,节奏由缓而疾、层次分明,两支《南双调武陵花》和一支《尾声》号称“百板武陵花”,唱尽了唐明皇风雨飘摇中,忽听剑阁檐前铃声作响,倍感思念在马嵬坡缢亡的杨贵妃的凄婉哀怨之情。我在书法篆刻之余酷爱昆曲,2009年2月在孙天申老师的引荐下得缘蔡正仁老师教授,可惜我功夫花得少,字不正,腔不圆,前几周昆曲研习社的活动上唱这曲子,只当是过了嘴瘾了。据说俞振飞小时候学“闻铃”,俞粟庐要他一个黄昏至少念五十遍,哪怕会了,粟庐先生仍要他继续念,等念过一星期,有了三百遍之多,然后上笛子。俞振飞时常背不出、唱错,粟庐先生不给他指出错的地方,只是要他重来:“勿对,重新来!”“还是勿对,再重新来!”就这样,经了严格地训练,使俞振飞懂得“念”的好处,唯有下死功夫,才能咬字、换气、放音,学得纯纯正正。
昆曲的老前辈们赞叹“俞家唱”最好,昕慧给我的“海上昆曲五百春”CD里几支俞振飞唱的曲子,宛如张大千泼墨泼彩的茫茫烟云,皴皴染染,黯淡的暮色清清楚楚印上了那一轮数百年前的老月亮——那是诗书堆出的绵绵水磨音了。曾经的海上诗坛盟主陈兼早年与俞振飞并不相识,初见俞振飞诗还是在天玉斋,他对郑逸梅说:“顷见俞振飞诗数首,可以充实诗话……”而后他的《荷堂诗话》果真录了俞振飞纪念汤显祖诞辰四百周年绝句四首,从儿时粟庐先生抱着他低呤《邯郸梦》“三醉”,到参加为创办昆剧传习所彩唱筹款;从梅兰芳、程砚秋到玉茗堂临川四梦,“四诗音雅节谐,无愧作者,亦隐括以见数十年南曲之小小沧桑。”陈兼于诗末记道。
“儿时那复识宫商,云影苍梧入睡乡。七十六年非短梦,梦中长忆弄潇湘。”我偏喜欢这第一首。不过我印象深的是他为蔡正仁老师题的那首诗。正仁老师上世纪五十年代入上海戏校第一届昆曲班,18岁跟随俞振飞学习小生,嗓音纯润,人称小俞振飞。1982年5月,正仁老师参加吴门昆曲会演,一曲《长生殿》“哭像”,受到了昆曲界诸多好评,俞老高兴地为他写下“转益多师与古同,总持风雅有春工。兰骚蕙此千秋业,只在承先启后中。”正仁老师喜欢这词,喜欢这字,2008年天蟾舞台“雅部正音”的专场,帷幕两旁的柱子上,便附了这诗的后两句。
俞振飞从小练习书法,临过汉碑魏碑,写过董其昌、赵孟頫,我见过很多晚年他为友人书写的字幅,或浓或淡,都润含春雨、著墨成情,叫人牵牵挂挂他满纸的儒雅清朗。与翠烟相识数月,颇意外地自他处得来俞老《昆曲曲牌及套数范例集》序文手稿,虽为硬笔,我依然细细品读,并将三页稿纸折叠得齐齐整整,放入了文件夹。这幅“纪念程砚秋逝世三十周年”的题签是1988年俞老为海上纪念程砚秋逝世三十周年所举行的活动而写的,去年我从拍卖行买来藏在了身边。俞老与程砚秋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由陈叔通先生作介,从《牡丹亭》“游园惊梦”到程砚秋过逝,整整交往了三十几个年头。1958年,中国艺术团访问西欧七国演出,程砚秋是导演,为俞振飞和言慧珠排“赠剑”,当时程砚秋心绞痛,被误认为胃痛,吃了不少胃药,到医生诊断为心脏病的时候为时却晚了:“他的逝世,不迟不早,就在我们彩排‘赠剑’的那一天,忽然倒下了,怎能不使人泫然泪下。” 老人87岁高龄写下的十三个字,字字精严见深情,对挚友的追忆在这一行墨影里缓缓荡漾开来——几许伤心事,依稀如梦,恍惚如昨。想起放翁的句子,“人间万事消磨尽,唯有清香似旧时”:远去了时光,消逝了风景,剩下这些片纸零笺,让我们对一些人一些事殷殷寄着怀念。
因为俞振飞,我买下这本《粉墨人生妆泪尽》。书多半写了言慧珠,张诒和《伶人往事》有她的故事,言菊朋的女儿,从小爱唱戏,人也漂亮,与演老生的孟小冬一样,是了不起的坤伶,言慧珠是“平剧皇后”,孟小冬是“冬皇”,我是都敬慕。言慧珠1960年嫁给俞振飞,于是俞振飞成了作者的继父,作者称他为“好爸”,不过作者书中的“好爸”并不“好”,夺人之爱、害死作者的母亲等等。我是后来人,对他们的恩怨并不十分有兴趣,且怀疑叙述的真伪,所以翻过几页搁下了。在我心里,俞老永远是唱着昆曲小生的俞振飞,昆曲如果没有了俞振飞,那还算昆曲吗?年前我买到1982年初版《振飞曲谱》,谱中刊载了不少俞老的生活照、戏装照,清晰的画面在泛着点点黄晕的光影里幻化成红氍毹上的柳梦梅、唐明皇、李白……曲谱封面唐云先生画了一丛兰花,飘逸悠然间,我仿佛闻到兰花散开的馨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