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三帖
甘典江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雪下着,下在晋代。
你迷恋下雪。你发现,素净的雪花铺满之后,整个大地,就被渲染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麻纸。所有的景象:崇高的山,逶迤的河,孤独的树,怪僻的隐士,落拓的书生,相思的妇人,都漫漶为墨色,扭成了粗细不等、动荡不安的线条。你悟到:生活,原本就是一场无法设计的书写;生命,本身只是一次变幻莫测的墨戏。
在雪天,你烹茶,你煮酒,你服药,你写信,就是不愿去上朝。你从不卖字,只帮过老妇人书扇,只和道士换过一笼白鹅,你绝对想不到,千年之后,仅凭临摹你的字的影子,很多人都纸醉金迷了。当然,你有的是田产,可以不卖字生存,甚至,你有本钱意气用事——只因为看不惯一个上级的嘴脸,就率子女在父母墓前立誓罢官,彻底放逐自己,要把写字这项事业进行到底。
我佩服你,你好可爱可敬。我还想学你,只是苦于少才。
今天,我见到的雪,越来越少,越来越脏。我害怕,作为雨水魂灵的雪,会不会,从此销声匿迹?
我想再一次问你:你那里,又下雪了吗?
你却答非所问:这个世界,在下雪之前,没有什么是纯洁的了。
我听不懂,我不是阮藉,你分明已是在谈玄论道。
告诉我,山阴张侯,他懂吗?
《王献之·中秋帖》
你幸运,你是书圣的儿子。
你不幸,你是书圣的儿子。
写来写去,你发现了一个秘密:父亲并非无懈可击,至少还可以托古改制。你又不敢托大,便先劝父亲,劝不通,就自己一意孤行了。其实,也就是放纵笔法,拓展笔意,从阴晴分明变为风行雨散。
在某个中秋,你成书三行,连绵不绝,一气贯底。
我知道,你是在纸上散步,在笔墨中赏月呢。
对不起,我还发现了你真正的秘密:在你父亲巨大的阴影之下,你患了无法根治的焦虑病——你越努力,就越紧张;你越叛逆,就越沮丧。所以,在内心,你最叹服子猷了,他无意于书,专心赏竹,打呼哨。想写字了,才捉笔,不想写就睡懒觉。让你快慰的是,子猷也同样钦敬于你,他认为你就是一棵拼命生长的笋子,太想挺拔,梦想耸高入云。这固然让他激赏,却也使他担心。
我想追究的是:你以《中秋》笔法,去重书一遍《洛神赋》,又如何?
这是我的一个隐私,也肯定是你终生挥之不去的情结。
《王珣·伯远帖》
我们都知道,这是你亲笔书写的手迹。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你的人生履历。
相由心生。
万物都是相关联的。一个人的形貌,一个人的手迹,与他的性情、精神、魂灵,应该是一一对应的。董其昌读你的字,读出了这种感觉:“东晋风流,婉然在目。”你姓“王”,属于“墨池世家”,莫非,你们这一支姓氏,流淌的都是书法的血脉?也许,是我少见多怪了,对于你们而言,捉笔不过是日常生活,书写仅是门功课练习,有意无意,性情就流泄出来了。
其实,你不过是在写一封普通的信,幸运的是,被保存下来了。而今天的我们,则是在苦心经营作品。这两者之间的差距,何止是天壤之别。
在不需要展览的书房,每一封信都是呢喃,都是私语。
真的,如果能够穿越时空,我愿意,驾一匹白马,去你的那个朝代,做你们王家的一个书僮,替你们磨墨,展纸,洗笔,然后,传递湿漉漉的信函。
我明白了,你们的书法艺术,就是写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