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书，已书古人书。

　　有姚鼐的《登泰山记》在先，有“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佳句障目，两次临岱岳都不敢有笔走风月、语述感慨的念头，最后总算找了个角度，写了写假日攀山的人流，叫《挤泰山》，姑且对自己有了个交待。有袁枚的《游黄山记》在先，有“红日将坠，一峰以首承之”的绝笔熟诵，黄山归来月余，才写了页《黄山的浪漫》的短文，说的是情人们在黄山爬山索链上留下的随处可见的各式锁子。虽没有登过峨眉，但读了范成大的《峨眉山纪游》，谁还再有动笔的心思；虽没有到过庐山，但恽敬的《游庐山记》却早早占据了心室的牯岭，不用说是留不下什么文字的。列车过苏州，望见了道旁的虎丘剑池，回来后翻阅了袁宏道的《虎丘记》，读毕让人赏心悦目，如沐春风，也算游历过了。一件古董看过了，就算收藏了，这才是大收藏家的心态；先人的游记读过了，就算亲往了，这是真正的旅行家嘛！

　　杭州终于到了，安顿好住处，便径直投奔西湖。有张岱《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的残存记忆，西子湖其实早已“梦寻”过了，加之照片绘画影视作品的视觉先入，西湖中有些名气的景致竟然不用导游提示便能脱口道出它的名址，大概的掌故传说也能数个一二。熟悉的地方还有风景吗？断桥之上机动车往来穿梭，笛鸣聒耳，小瀛洲里游人如织，嚣比闹市，三潭印月石塔周匝栅网阻围，保俶塔下水泥大厦突兀林立；文澜阁书去楼空，雷峰塔有名无物；放鹤亭边但见梅开年年相似，不见当年林和靖，西泠桥头闲看半湖春风年年有，画舫过尽何寻鬼才吴昌硕……张岱先生若能见到当今旅游业竟将穆山镜湖搞得如此嘈杂不堪，定会感叹“西湖天天七月半”矣!

　　白居易、苏东坡、林逋、张岱等等文坛巨擘为西湖留下的美妙诗文，各有各的立足，各有各的发现。他们都有在此长期居住的经历。看来品西湖似啜龙井，得一口一口地呷，慢慢地咽，一杯一杯地饮，细细回味。交友西湖是需要耐心的，如我这样的俗客，借公差之便，匆忙于琐务间隙，孟浪于舟车上下，还想私访美景，暗谒伽蓝，充一通大雅，捉一回情调？好文章是万万造不出来的。

　　袁中郎《西湖杂记》在先，张宗子《西湖梦寻》照写不误，后来的孙嘉淦又写了《西湖游记》。一批批才俊文人用饱蘸深忱的笔端书写西湖感受西湖，你的楮墨未干，他的椽笔秃毫又予迭加，或重彩或写意，又白描又没骨，前仆后继，踵事增华，多少有些悲壮的意味。西湖是张以白堤苏堤为弦的琴，在不同的乐师手上抚奏着不同的曲调。文化的积淀果真是这样澄沉下来的。

　　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西湖有四季，心境呈百态。其实观景就是在抒情，景随情动；写景就是在达意，意随景发。如古人退思的时候多，操切的时候少，今人扪心的时候少，寥躁的时候多，出武林门游武林水是七月十五杭州人旧时的风俗，除此之外，堤内堤外多数时候是宁谧的。如今，夜夜如昼，岁岁蜩螗，四方人涌西子湖，南腔北调话西子，湖里岸上岑寂的时候少，寥落的时候也少。古代雅士早已融入山水，合一为西湖风物中的固有，如我一般讨价锱铢怨恨睚眦的俗客，终究也会成为冷眼旁观者文章中的一类。

　　我的那篇游记终究没有写出来，眼前有景道不得，何因“崔颢题诗在上头”。宋朝诗人陈渊一生喜好陶渊明之诗，俯仰所见，皆陶诗曾吟情景，于是乎发出了“我行田野间，举目辄相遇”无奈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