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水墨画探源
在2008·纽约·国际艺术研讨会上关于《中国水墨画美学体系》的发言
■张 伟
张伟 书法 |
张伟 高原今日 |
就美学体系而言,中国水墨画以其大异于西方绘画的特质,屹立于世界艺术之林,至今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自有其深层的道理。
要认识中国水墨画,就不能不追本溯源,探求其深层的文化背景和思想源流,因为它是中国水墨画的生成发展以及形成它特有的理法观的本质依据。这一文化源流覆盖了包括中国水墨画在内的各个文化领域,诸如文学、诗歌、艺术、医学、武术、军事、政治等各个方面,使中国文化成为一个整体。有理论、有实践、自成体系。这是一支不同于西方的文化源流,当儒教、道教、佛教出现以后,便形成了完整的认知体系,一直影响至今,直至将来。
西方的认知体系建立在实验的基础之上。通过区别、分类、测量、比较来认识世界。这也是一套完整的体系,这一体系是理性的、量化的、分析的、逻辑的、物质的、累进的、机械的,对于这一体系,人们并不陌生,对于它在科学和物质生活领域内的成就,也是有目共睹。
与之相对应的是东方体系,存在于中国、印度、日本等国家。西方称这一体系为东方神秘主义。这种认知是以沉思、观察、直觉、感悟、经验为基础的。它把宇宙看成一个整体,每个个体也是一个宇宙,宇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各部分不可分割,相互作用,永恒和谐地运转着。这是一种有机的、生态的宇宙观,“这两种观察的区别仅仅在于探索的方式不同,它们的可靠性和复杂性都是相同的(F.卡普拉《物理学之道》)。”两种认识在各自对世界的描述之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西方科学实践中的发明、发现,往往在东方的体系中找到对应点,如全息论对应“天人合一”观念;二进制对应阴阳学说;量子学说对应“无常”等。两种体系,一个从外部出发,一个从内部出发,得出同样的结论。“科学和神秘主义是人类精神互补的体现,不能通过一个来理解另一个,也无法从一个推出另一个。两者都是需要的,并且只有相互补充才能更完整地理解世界。”“我们整个文明是否生存下去……它最终取决于我们采纳东方神秘主义某些阴的态度的能力,要有体验统一自然和协调生活的艺术(F.卡普拉《物理学之道》)。”两个体系各有其长,互为表里,不可替代。西方体系有利于科学、技术,东方体系有利于艺术、哲学。
儒、道、释互补,形成了中国特有的认知体系。太极图是以极简单的元素构成的图式,它勾画出极复杂的大千世界,它具有哲学意味,同时含有美学原则。黑白两色,就是阴阳两极,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在一条曲线的导引下,展现两极间的运转互动,阴极生阳,阳极生阴,在一个整体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它描绘一个局部,也描绘整个世界。
不能说西方的科学成果产生于东方体系,但却不时地佐证着东方体系的智慧及其存在的合理性。中国的祖先在二千多年前就画出的一个多维的圆,它统一和谐,运转有序,充满生机。它超越时空,囊括一切,疏而不漏。每个时代,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发挥无尽的创造力,添加新的内容。这是圣人眼里的世界。这种认知的终极便是——道。如果这一体系尚未能直接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那么它是完全可以推动艺术、哲学的发展,直接滋养人类的精神生活。
中国水墨画是最贴切地体现了这一体系特征的艺术形式,它的理法观就建立在这一体系之上。中国水墨画的创作与审美,有其独特的方式、技巧和视角,它带有浓厚的中国色彩,也是最具有中国哲学内含的艺术形式。
中国书法与绘画都是以线造形,中国的象形文字是以线条的形式把事物抽象成文字,早期的文字中就有很大程度上的绘画成分。当文字形成书法以后,又极大地丰富了线条的表现力,更深刻地挖掘生命活力,展示精神魅力。中国书法中,用笔用线的原理原则与中国水墨画同根同源。
中国的毛笔,齐、圆、尖、健,八面出锋,纸质有渗透性,落纸无悔,不能修改。行笔如御马,需有相当的驾控能力。驾控的难度与挥洒的畅快形成中国水墨画的独特魅力。
在中国水墨画中,虽然以线造形,但是这种线条不仅仅是形象的轮廓线,它被赋予更深刻的含意和更丰富的表现。一落笔,一条线的形成,就意味着生命的开始,理同石涛的一画论,一画论中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随着笔的轻重缓急,跌宕起伏,疏密有致,绵延不断地运行中,心手双畅。在造形的同时,形成韵律,这时你的学养、品格、性格、才情在笔下显露无遗。这些抽象的线条组合,是你的生命被激化所留下的轨迹,有呼吸,有心跳。
线条这种生命内涵是全息的。线条的生命和全图与天地万物本为一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以一贯之。当混沌被一画打破之时,就决定了全图,就有了生命,就与天地同呼吸了。
线条始终在两个因素的作用下运行。如收放、动静、虚实、藏露,总之达到沉着痛快。一条线,一组线乃至全图,都在一呼一吸之间,循环往复地运行着,这就是气,这就是生命,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运动和谐的法则,道的法则。线缩之为点,放之成面,与此同理
石涛说:“夫画者,从于心也。”又说:“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中国水墨画是心的艺术,是以心传心的艺术,六祖惠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自己心动,至人心动。能否心动,成败在此。心动与否,仁者自知。不可自欺,不可欺人。”
黑与白,是中国水墨画中的一对元素,有如围棋的黑白棋子,也是阴阳两极。在这里,白不是空白,而是与黑相对应的不可分割的有机体。白在中国水墨画中与黑相同,都是须精心对待的方面,因此有“布白”、“计白当黑”之说。在好手笔下,白是天、是水、是云、是画眼,或什么都不是,只是休止。这里的黑与白不是西洋画中的素描关系,而是虚实关系、阴阳关系,黑与白的交汇如阴阳交汇一般,能幻化出极其丰富精彩的世界。
在水的参与下,墨以笔运,干、湿、浓、淡、轻、重、缓、急,随呼吸、心跳,信手铺开,笔为筋骨,墨为血肉,得先天灵气,后天学养,写形传神,气韵生焉。
笔墨是技法,是手段,写形传神都依赖它。
笔墨是艺术,是形式的艺术,是抽去物象之外的艺术。它来自更深的层次,发之心源,合乎天道,激动人心。在梁楷、徐渭、朱耷、傅抱石、黄宾虹的作品中,我们都能确切地感受到它带来的心动。西方后期印象派已经意识到这种形式本身的价值。
中国水墨画的章法,采用散点透视,这种多角度的综合运用,跨越了时空,给画家最大限度的施展空间。它既是合理的,也是合情的。画家的目光在运动中巡视,他见到的事物是多维的、整体的,因而合理。依据情感宣泄的需要,而决定取舍,布置开合,因此合情。这种模式,在中国文化体系形成之时就已采用。二十世纪初勃拉克、毕加索为代表的西方立体派的出现,又一次在原理上与这一体系产生对应。
在中国水墨画中,物象是原料,需在心中精心酿制,汇结而成意象。白石老人说:“作画在似与不似之间为妙,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总结了画家对物象的理解,也直白地诠释了自然、心源与物象的关系。
笔法、墨法、章法、意象等,都遵循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天人合一的模式展开。心为原动力,是主宰。以意领气,以气行笔,扬扬洒洒,若不经心,一呼一吸,一张一弛。在整个过程中,情感得以宣泄,压力得以舒缓。
气韵生动是中国水墨画的综合评判标准,大致可以看成精神感染力。观者虽然说不清,却痛痒自知。借用古代一句偈语可以形容“仙人但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辙不饥渴。”
中国水墨画不仅仅是视觉艺术,它是你先天、后天所有秉赋、才智厚积薄发的艺术。由于材料的特殊(纸、笔、墨、砚)要求作者有相当的掌控驾御能力;由于元素的单纯(黑、白)需要有多种的表现手法,诸如对比、反衬、比喻、暗示、夸张,加之书法、诗文、篆刻等等。总之可以借用所有具备美学价值的元素,纳入统一和谐的运行之中,尽情宣泄。这是一种由眼及脑、及心的艺术,是一种由画内及画外的艺术,是一种智慧的、快意的、有益身心的艺术。
中国水墨画是艺术不是科学。科学的原则和成果,在这里只是有选择地被借用。“白发三千丈”是艺术的准确,科学的谬误。艺术与科学要面对的是不同的世界。科学要解决物质问题,艺术要解决精神问题。因此科学与艺术的发展是不同步的。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而人类存在以来,其生理变化不大,心里状况也不过是喜、怒、忧、思、悲、恐、惊等,只是加入一些时代印记。这也就是商、周、青铜器和青藤、八大的画至今还能让人仁心一动、赞叹不已的原因。当艺术深入到人性、本心,合乎天道的层次之时,就是“艺无古今”的。
图新求异的心态,人皆有之。眼下又是图新恐旧之风日盛的时代,创新更成为每一个画家的重要课题,不创新就不能守成。创新成败与否,几乎决定了画家的艺术生命。成功的画家总要走过破旧法、立新法的艰苦过程,最终找到自己的笔墨语言。其实,在中国传统的认知体系的框架内,有无限的创新空间,创新的缘起应来自先天的个性,本心,后天的生活、学养和技能。石涛是位极具创新精神的大师,他的创新就是把先天的秉赋和后天的才智用到极致而获得成功的。创新是人的创新,为人的创新,如果为创新而创新,为创新而舍弃美学价值,背离人心、人性,创新则成为创新的敌人。创新仍然应该是生态的、生命的、和谐的、符合天道的。
张伟,字石城,号法天。南京书画院副院长,南京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美术师,江苏省艺术系列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16岁师从亚明先生,初学人物后兼山水,后从林散之先生、高二适先生学习书法、诗词。1980年进入南京书画院从事专业创作、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