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之人与设计 ——致谷泉兄
■中国美术学院 连冕
谷泉 兄:
好!
在飘荡过桂花馥郁的芬芳后,杭城连日阴雨,斗室窗外无名的小山,水雾与秋绿叆叇。
我想,终于是时候完成你执意嘱我的一项付托了。尽管这只是次偶然,但我很清楚,自五六年前,一起在京师东南隅翻检那些累月经年积存下来的画纸起,我多了这难以逭逃的重责。
一如你所记得的,在那些渐渐旧去的卷轴中,我最关注的,恰是你“避世”于新加坡时,在华人汽车行极简陋的环境里,坚持涂抹出的这几十幅毛边纸小稿。我实在感佩你的心力,当然,也可能是我把那一两年的行旅附会上了种种奇妙的联想。但,不论如何,你在那般艰辛的个体求索与成长中,竟以笔和纸的默契排遣着某种难得名状的苦楚,确又是触动我的关键。多年之后,相识叙谈间,议及当前制艺者的诸般苟且与虚饰,你是比我这个粗通事理的毛头小子淡定许多的,这或又是早前那段在异国的历练起了效力吧。
当然,我更记得你“嗜画”的禀赋——终日那样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锁入墨线之间,在静谧中挣扎、在雄浑里跳跃……如此的人生令我钦羡不已,这般的创造让我喜爱不禁,真可与药堂在《平民的文学》中所说的,那种“能同盘碗一样适用”的“人生的艺术品”相仿佛。
不少慕着“盛名”的人恐怕觉得奇怪,我为何独独将你的画与“盘碗”联系起来,这是否有降低你的艺术品格的嫌疑?
事实上,我这或许落后的观点,仍与药堂他们那批“五四”文人的想法相同——艺术之于人生关键的意义即在于它无比贴近人、适合人,是人之意兴的载体和直接反映,不容金钱、功名左右、消磨,更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器,而是具体且朴质的人生旅途的导引与伴侣。所以,准确地说,艺术应该是与权贵相对的平民日用的“盘碗”,它承装着人们滋养的来源,并最终通过外化的、亲切的功能属性,给你我以助力和启迪。
那么如果从更微观的角度理解,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心手相合的训练与操持,一种内外统一的使用与交融。其之发展,最终的落点即是对命运的自我布设和规划,并表现为规律性的范式和体系架构。这样的艺术,从本质上看,实际代表着一种出于里又成于表的专门化且终身化的修为。而这样的“修为”,就是我常说的,那种属于设计的平民的精神。
尽管当今时代,众多的人从设计的边边角角获益,众多的人从设计的另一个等价词汇,即“工艺”中寻觅到所谓安身之处,但我却必须强调,这里面竟又少见那种坚持将之奉为一生的追求和信条的人的存在。我最近在山东烟台参加业界的会议,难免碰到不少“困惑”者,他们执着地认为工艺、设计这些行当,最终就是要解决吃饭问题,甚至还有人食古不化地将工艺、设计看作为一种浅层的公司经营。我不敢苟同。
新的时代和制度建立以来,有识之士为了提高工艺人甚至是艺术家们的地位,做了若多努力,其目标不正是希望民众,特别是那些社会底层的巧手能工,可以不必凭着犹如乞讨般的卖艺而更好地活着?那些一味追求“效益”的人,现在鼓吹什么设计、艺术向市场靠拢,其目标难道是真心希望艺人们独立地追求艺术的美,而不必时刻顾念着老爷和大人们的眼色?
换言之,你的水墨创作和这几年不断坚持着的在工艺,包括在石学、在漆艺、在木艺等方方面面的尝试,我以为首先是一种自我的精神荡涤,而它所发生的时空,又恰恰是在最日常化的生活层面。那么,这样的艺术,便是一种平民化的,犹如盘碗一般,大可令哪怕是普通人都能得到借力并据之实现人生迈步的艺术。而最终,它就不仅仅是为了吃饭了。
进一步讲,正是通过这种既在具象层面,又导源于抽象层面的操持和修为,人们可以不断地完善自我,进而通过物态化的表现不断地改造周遭。所以,这样的艺术又是随时随地的,这样的艺术又是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绝不枯敝的,进而,这样的艺术便是中国儒者强调的,能够“日日新”的人生之艺。
于是,我在精神上将你的画与真正的设计联系在一起,正如欧内斯特·勒南在《耶稣的一生》中写下的那样,“他自我设计的目标是建立一种人类的全新状态,而不仅仅是预备现存之物的终结”。
纸短情长,谨匆匆伫笔。
致意!
愚弟:连冕
10月18日 在海风中的养马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