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二十世纪之中国画坛， 潘天寿是一篇至大、至刚、至中、至正的“正气歌”，令人荡气回肠。“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君子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可谓其一生雄强勃发之心、英风豪气之态、纵横健笔之诗、大气磅礴之画最为贴切的写照。

　　“名山峰壑自相殊，意趣高华气象粗。昨夜梦中颓甚矣，大风扶我上天都”。天都乃黄山之最高峰也，云天高耸，无径可上，凡人难至。唯潘公以风神相助，而凌风直上振衣九霄。此其《夜宿黄山文殊院》之一也。

　　“清游最爱梦中山，怪壑奇崖笔力扳。飞瀑水晶帘不卷，从天摇曳到人间”。挟九天风雷之威惊涛骇人的大瀑布，而于潘公的眼中，俨然一道从天庭悬垂而下的水晶珠帘，飞珠溅玉，泠泠沁人心脾。此其《题瀑图》也。

　　“极海波涛耐细听，重裘无碍酒初醒。陡知绝顶临风立，百万峰峦为我青”。绝顶临风，衣袂飘飘，纵目四观，千峰耸翠，仿佛皆为“我”天地一人而着意染青含黛也。此潘公豪气干云之遐思也，此其《登天台莲花峰拜经台作》之二也。 

　　“山青水碧白沙渡，墨气淋漓大写真。不是清湘旧草稿，凭谁着我画中身”（《白沙渡》），“游山莫怕雨，雨景最神奇。万墨淋漓下，襄阳米虎儿”（《夜宿黄山》）。当美丽的风景邂逅快乐的心情，诗歌便会于心海之中欢快地流淌。潘公画眼诗心，故而山清清水碧碧之白沙渡，俨然即是苦瓜和尚之山水大写意，而雨中黄山便宛如小米之水墨云山矣。

　　潘天寿之绘画，虽以大写意花鸟最为知名，然其一生都未停止山水创作。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之时，当时的画坛泰斗吴昌硕既有诗题其山水大加赞赏“年仅弱冠才斗量”。于古人，潘天寿十分推崇石溪、八大、石涛，而对八大用功尤深。

　　“熔六州铁锻千锤，沈默幽深累梦思。鼻息一丝云一衲，万水千山老垂垂”。石溪山水“奥境奇僻、缅邈幽深”，笔墨荒率苍莽，老辣劲健，潘公论之乃熔铸六州之铁千锤百炼而成。此《论画绝句》之石溪也。

　　“不堪听唱念家山，尽在疯狂哭笑间。一鸟一花山一角，破袈裟湿暮云黯”。八大身世奇特，命运多舛，国毁家亡之痛郁郁于心，其绘画多以象征手法抒心写意，山水以残山剩水、荒寒无人之境，而寄托黍离之悲。花鸟则无论鱼、鸭、飞鸟，皆以白眼向天，潘公论之“人非其人，画非其画”，山人之画，盖出于山河变色国破家亡的佯狂悲愤。此《论画绝句》之八大篇也。

　　“古阿罗汉是前身，五百年来无此人。岂仅江南推第一，笔参造化墨通神”。“阿罗汉”乃梵语arhat之意译，为小乘佛教修证的最高果位。“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中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的石涛和尚，深为潘公所推崇而以“阿罗汉”喻之；无独有偶，潘公亦有诗云：“我亦阿罗汉窟人，偶落人间恣游眺”，自信自得之意可谓呼之欲出跃然纸上矣！此《论画绝句》之石涛篇也。

　　在中国现代山水画史上，传统四大家吴、齐、黄、潘，承前启后，借古开今，乃集诗书画印于一身的文人画之大成者。四家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就潘天寿而言，其山水画之境界、格调、气骨、神韵及其笔墨表现，个性特色极其鲜明，其画魂也刚，其画境也大，其画势也大，其画气也正，其画格也高，堂堂皇皇，磅礴大气。而单就其笔墨表现而言，则大笔浓墨，刚劲峭拔，与明末清初以来的“四王”传统迥不相侔。

　　“世人谈山水，开口辄四王。笔笔穷殊相，功力深莫当。我懒不可药，四王非所长。偶然睡醒抹破纸，墨渖滞宿任驱使。兴奋飞雨泻流泉，飒飒天风下咫尺。白云兮皑皑，乱石兮齿齿。遥峰淡兮含沉，晚霞凝兮天紫。漫言一点一画不在规矩中，不足相绳丑与美。呜呼！眼前画人走满市，谁是前世画师今姓李？董巨倪黄难再起，白秃苦瓜佛去矣”，潘天寿旗帜鲜明地论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见解。此其《画山水》诗也。

　　“重向莲花峰顶行,海云无际夜无声。平原笔力华原墨,如画千山铁铸成”。道家之柔，佛家之忍，乃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而儒家之争，君子弘毅任重道远，是以昂扬向上积极进取的入世精神做入世之事，乃阳刚大美之道也。潘天寿之焦墨山水，其艺术审美追求即属此审美范畴之内也。潘天寿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做人之道，亦治学作画之道，”“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中，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得其全，旁及艺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故其绘画的美学追求即为“作者全人格之反映”——“画要辣，要古，不要甜”，“画事以笔取气，以墨取韵，以焦、积、破取厚重”，“画宜峻峭之气，古朴之风，自然之神，雍容华贵而入大雅之堂，不可有燥气、土气、作气、甜俗之气”，“古人用笔，力能扛鼎，言其气沉着也”，而“强其骨”、“一味霸悍”、“不雕”即为潘天寿平生最喜欢钤用的三枚印章。

　　“平原笔力华原墨，如画千山铁铸成”，可谓潘天寿之焦墨山水最经典的概括。颜真卿书法之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范宽山水用墨深暗如暮夜晦暝而沉雄高古，两家共同呈现出法度严峻气势磅礴的强烈之艺术张力。潘天寿之用笔，中锋为主，果断干脆，提按顿挫，一气呵成，仿佛怒猊挟石，又似渴骥奔泉、雄健、苍劲、老辣、生涩，勾勒物象方折、突兀、陡峭、坚凝、严正；潘天寿之用墨，喜爱并极擅长运用浓墨、焦墨，而与画面之上的大片留白呈现出一种极端式的对比，俨然天地之初黑白二色，简单之中含有万物生机；又似赤橙黄绿青蓝紫绚烂之极之后的沉寂，而归于黑白二色的平淡，画面凝重、沉厚、荒寒、简约、强悍、醒目，充满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其焦墨山水代表作有《焦墨山水》《雨后千山铁铸成》等。此诗乃潘天寿之《题梦游黄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