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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69版:副刊

画记

  希博老师住在上海肇嘉浜路东安路的一幢高楼里,84岁了,中过两次风,每天靠助行器在家勉强行走,身子还硬朗。我和好友赵威偶尔去他那里闲坐,他都靠在一张沙发上,开心地跟我们讲些老去的时光,老去的风景,有他的爷爷,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们。那天他静静靠在沙发上,两眼略显茫然地注视着身前的小矮桌,继而拿起桌上的茶杯把杯里的水喝得只剩一半。“你打开身后书柜的玻璃门,在书的上面有幅画卷着,那是我叔叔画的,人人都说好。”他缓缓对我说。是四月的人间,柳色初浓,余寒似水,希博老师穿着皮夹克,把手插进了口袋。

  希博老师是昆曲世家,小时候学过昆曲,唱花脸,却不像他的爷爷那么嗜爱,他喜欢京剧。他的爷爷是徐凌云,昆曲名家,上海徐园主人徐隶山的幼子,他的演唱讲究字音,注重声情,嗓音虽不佳而擅行腔,身段极佳,所以有“徐家做”的美誉。1909年徐园由虹口迁至康定路,占地从原有3亩扩到了18亩,园内柳荫路曲,花木扶疏,水木明瑟,并有戏台,成了南社中人时常雅聚的地方。我一直遥想半个世纪前徐凌云在徐园办的菊花会:每逢秋满篱根、菊蕊盈枝,徐凌云请来众位友人,有名角儿,有曲友,在园中饮酒赏菊、赋诗唱曲,一时檀板金樽,歌彻玉堂,烦躁的现代人哪有福分消受这样的风雅!清末民初的名报人海上漱石生孙玉声,把这盛事写入了他的小说《海上繁华梦》。

  徐凌云哲嗣中二子子权、三子韶九承了父业,精昆曲,还能画画。希博老师的父亲是徐子权。子权先生8岁入学,9岁登台,到老研习昆曲从不懈怠,曾与俞振飞长期共同探讨昆曲。而韶九先生的故事似乎比较传奇,他与子权先生对待生活的方式截然相背,或许从他最初取名字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徐凌云在海上当寓公,喜欢在家玩小麻将,常来的牌友有王福厂、姚虞琴及晚清遗老陈夔龙等名士。多的时候,家里会摆上两三桌。有一天,徐凌云正在打牌,下人忽然来报太太刚生了儿子,问老爷该取什么名字?老爷子听了乐得合不拢嘴,嚷嚷道:“就叫徐韶九吧!”桌上恰有位叫徐韶九的牌友,听了纳闷问徐老爷子何故,老爷子笑着拿他调侃:“我就要你徐韶九做我的儿子。”那年是1910年。

  韶九先生10多岁开始学画画,家里藏着的字画随手翻来就有吴昌硕、任伯年,看得多了,腕下点点染染,花鸟虫鱼、人物走兽立时有模有样,尤以画马最入神。名画家赵叔孺擅画马,当年想自己画一匹马,再请自己的7位学生各画一马合为八骏图,找了6位学生后,见韶九的马英姿飒爽神气得厉害,便托朋友从中相说要收他做个学生,行拜师礼的钱全由做老师的安排,韶九先生回了来人一句话:“我不做任何人的学生。”前几年有人在报上写他是梅景书屋吴湖帆的学生,那是没有的事,希博老师说他叔叔一辈子没拜过老师,没做过谁的学生。

  和大多数的公子一样,韶九先生翩翩裙屐少年,喜混迹于烟花柳浪之间,不肯多画画,不肯费心思学戏。抗战时期大新公司老板知他有才,有意为他办画展,徐凌云为此把他关在书斋天天作画,并答应所画之画卖出一张,他当父亲的再多付一半画钱给他做奖赏,他这才乖乖绘事丹青,存了100多幅。画展举行,当天一早门口最大一幅《雄鹰图》标价1600银元旋即贴了红条子,其余画也全部售去,复订数十幅。韶九先生拿了钱就不肯再画了,找了位女子去风流快活,苦了老父亲,一一赔人家订金息事。解放后韶九先生因为花事吃了2年官司,在东北关了几个月,靠着画画的本事,倒调去北京雍和宫临摹古画了,直至刑满。“叔叔不争气,家里那时候奶奶埋怨爷爷疏于管教,爷爷抱怨奶奶太溺爱。”希博老师说。有老前辈听过韶九先生唱的官生戏,说是嗓音嘹亮、唱念俱佳。张元济日记记1937年3月7日、8日晚在湖社看风社的昆曲演出,其中一折即为韶九先生主演《铁冠图·撞钟分宫》,可惜没有任何音像资料流传,我们是再听不到了。解放后韶九先生在南京戏校教书,退休辗转苏州戏校带学生,学校给了他一间房子,移居香港的女儿为他请了佣人照料饮食起居,晚景算是过得去了。

  我不免赞叹韶九前辈画马画得不让徐悲鸿,那么细腻清雅的笔触,旧王孙溥心畬看了一定都赞叹。“民国的画史只怕留不住他了,但我们不能忘记。”我转过头对希博老师慨叹一声,把画递了给他。

  希博老师与王福厂次子王硕吾互为知己,早年曾随他学篆刻,我见过他刻的一枚朱文印闲章,“莫忘希博在其中”,一脉汉私印的遗韵,又掺着赵之谦的笔意,疏落有致。老人数十年刻刻停停,上世纪90年代从上海戏校退下后,还研究蛋雕,没想这幅皮囊,就叫刻刀一刀刀刻老了。他将画在瘦弱的腿上摊开,摸了又摸,嘴上轻轻呢喃:“希博贤侄留念,徐韶九写时在1976年9月。”我忽然觉得他坐着的样子像一株老梅,带点执拗、带点沧桑。


美术报 副刊 00069 画记 2011-07-09 美术报2011-07-0900012 2 2011年07月09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