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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3版:副刊

齐白石的文化

  今天听一个写字的朋友说,他上书画函授大学时,讲课的两个老师都说齐白石没啥文化。我就失笑了,说,这一对老师可能自己有一点文化,可是清浅见底,连一碟子都没有。他不是不知道齐白石,而是他从来就没用心思认真的想一想齐白石。他以为这个木匠出身的画家充其量也就是一个画匠,岂不知这个木匠是一位非同凡响的雕花木匠,且大匠之门的雕花木匠只是他自己的自谦之词,而有人就真的以为他是木匠了,

  以为木匠是手艺人,手艺人就没有文化。

  实则,齐白石是深不可测的,他的功力就表现在文化的高不可攀上。在齐白石身上发生的两则故事,换任何一个画家,我想都不可能比齐白石做得更显文化底气和敏捷的天才。老舍先生出苏曼殊的诗句为题:“蛙声十里出山泉。”这故事广为人知,问题是这幅命题画,齐白石不只是巧劲,更是文化磨砺到重拙后的大朴大真、浑然天成。谁能比齐白石画得更精湛更准确更蕴藉更生动有趣?天人合一,没有人能到这种地步,到这种地步的只有齐白石。“天人合发,万象定基。”《黄帝阴符经》中的这句话就是对齐白石这幅画的最好歌赞。想一想“踏花归去马蹄香”,就能掂量出的文化蕴涵的博大源深。古今相映,齐白石不输分毫。

  另一则,1924年,梅兰芳30岁生日时,教他绘画的几位老师合作一幅画送他作为纪念。在《学画》一文中,梅兰芳自述道:

  第一个下笔的是凌植支先生,他画的是一株枇杷,占去了相当大的篇幅。姚茫父先生接着画了蔷薇、樱桃,陈师曾先生接着画上竹子、山石,梦白先生就在石上画了一只八哥。最后,轮到齐白石先生。这张画基本完成,似乎没有什么可添补的必要了。他想了一下,就拿起笔对着那只张开嘴的八哥,画了一只小蜜蜂,大家都喝彩称赞。这只蜜蜂真有画龙点睛之妙,他使这幅画更显得生气栩栩。画好之后,使这幅画的布局、意境都变化了。

  常言道:“下手不留情。”但画却就可贵在手下无不处处留情。这是一群丹青高手聚在一起,各个出手自非凡庸之手可比,稍有差池则驽钝立见。这样的合作越到最后越是难画,往往有穷途末路题诗上头的感觉,是一种通力的合作,也是山尖上才华的搏斗。齐白石是收笔的,收得住收不住全在这最后一笔。梅兰芳谓之“画龙点睛。”我看这一收之功,高与天齐,是圣手,是神来之笔,然而没有对万类生灵,对天地机宜的参解把握,焉能达此?蜜蜂在百花间采蜜,嘤嘤嗡嗡,有了这只蜜蜂,枇杷、蔷薇、樱桃都活了,串在一起了,八哥的动作也有了指归;连空气都在芳菲的花间流动起来。也许是因了这些交往,也许是因了庚申七月(1920年)姚玉芙家演剧梅兰芳的殷勤招呼,齐白石有感于心,1925年,齐白石63岁时,使梅兰芳开始从他学画。关于这一段掌故,黎戩斋——也就是黎锦熙——《记白石翁》说:“时有某巨公称觞演剧,坐中皆冠裳显贵,翁被延入座,布衣褴褛,无与接谈者,梅婉华后至,高呼齐先生,执礼甚恭,满座为之惊讶。翁题画诗云:‘曾见先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动公卿。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有感而发,一时传为佳话。”又《白石诗草》卷二有记:“庚申秋九月,梅兰芳倩齐如山约余缀玉轩闲话,余知兰芳近事于画,往焉。兰芳笑求余画虫与观,余诺之,兰芳欣然磨墨理纸,观余画毕,为歌一曲相报,歌声凄清感人,明日赠之以诗。”那是自然是金声而玉振的了。这样的诗话曲歌相答,且这样的自如风雅,现在的所谓雅集又哪里及得万一?不止修养不到,风范也难以企及。而眼下的所谓雅集有时简直就是鄙俗的闹剧。

  现在的自以为有文化的人,往往爱随时随地捏几句话,捏个脚韵,就自己名之云诗。但有无诗味,有无诗境,就难说了。往往也还为了自己的好别人的不好互相攻讦,其实这一代人都是不系统不规矩的,所以虽然也用功用力了,但总是窟窿眼睛,到处漏洞,自己在挑别人的刺时,就先把自己的刺露出来了。但齐白石的诗却是先跟着胡沁园陈少蕃他们切磋琢磨,后来又拜在王湘绮门下,不光诗律精细,而且更难得的是诗中情感的真切诚挚,还有取材的精微玄妙,吐出的那种天机,含着一种性灵的情趣,在意料中又出意料外,绝去流俗,文雅高雅,而其间又自有一种可爱的朴素天真。齐白石诗的高明处,其实是早在1943年——当时享有鼎鼎大名的——瞿兑之就在《铢庵文存·齐白石翁画语录》中对齐白石有过全面的评价:“白石翁之为人,或疑其立崖岸自矜重,而不知其重气谊,敦厚如老儒。其品质则山泽之癯,其行谊则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之君子也。中年以后,画与篆刻名重一时,其他则为所掩。以余观之,其诗清矫,近得明人神韵,远含郊岛意味,即在诗人中亦当占一重要位置。盖与湘绮虽面目迥异,而取径高卓,不随流俗则同。工诗者固多,而摆脱诗家一切习气乃至难。此真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接着,瞿兑之专门论及他的题画诗,大加称许:“即其题画款识,信手拈来,皆成妙谛。无一语涉凡近,亦维明人偶有之,人不能学,即学亦不能似也。”瞿兑之写这文章时,齐白石已经83岁了。

  关于齐白石的轶事,还有鲜为人知的,也不妨说说。张伯驹《春游社琐谈》卷四:“湘潭白石翁齐璜,卖画燕京。某年,有蜀友迎其入川,谓可览三峡峨眉之奇,又可收模山范水之润,且预购一鬟,以给折枝捧砚之役。翁辞以年老,并寄二百斤,属即遣嫁,并乘以绝句二章云:‘衣裳作嫁为卿缝,青鸟殷勤蜀道通。好事新夫操井臼,罗敷空许借山翁。’‘桃根一诺即为恩,旧恨新愁总断魂。我慕香山樊素口,永丰艳质让他人。’殊饶风趣。”遣嫁小鬟,不自齐白石始。王安石、司马光等亦有榜样,白石翁此举亦有前辈遗风,不止是风趣,还可见高风。尤其在时下,稍有俩钱有点烂名,就到处渔色。想一想白石翁,就不是文化的高下,而是气度品质的清浊雅俗了。


美术报 副刊 00023 齐白石的文化 2012-01-21 2301956 2 2012年01月2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