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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7版:副刊

有所思

人体模特不简单

  东西绘画教学体系有质的不同。清末,西风强劲,风中裹挟,尚有西画一科。西式既行,独缺人体模特一项,犹声光化电悉数引进,却讳言政治体制一门。

  但也有开风气之先的叛逆者。1914年3月,刘海粟任校长的上海美专西洋画科三年级,开设人体模特实习课,模特为某十五岁男孩。1920年7月20日,雇女模特陈晓君。在“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的时代,人体模特之事,实不简单。时人谓“上海出了三大文妖,一是提倡性知识的张竞生,二是唱毛毛雨的黎锦晖,三是提倡一丝不挂的刘海粟”,可以理解,但行政当局的强力干预,便有些过分了。

  1926年5月,上海市保卫团主任姜怀素就上海美专使用裸模一事,向新任上海督办孙传芳呈文,上海县长危道丰在报上刊登禁止人体写生的命令。危道丰还著文道:“先生愿以金钱势力,役使迫于生计之妇女白昼献形,寸丝不挂,任君摹写,是欲令世界上女子入于无羞耻之地位之人也,而禽兽之不若矣!”

  6月3日,孙传芳致信刘海粟:“生人模型,东西洋固有此式,唯中国则素重礼教,四千年前,轩辕垂衣裳而治,即以裸裎袒裼为鄙野;道家天地为庐,尚见笑于儒者。礼教赖此仅存,正不得议前贤为拘泥。凡事当以适国情为本,不必循人舍己,依样葫芦。东西各国达者,亦必不以保存衣冠礼教为非是。模特儿止为西洋画之一端,是西洋画之范围,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美亦多术矣,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毁。俾淫画、淫剧易于附会,累牍穷辩,不惮繁劳,而不见谅于全国,业已有令禁止。为维持礼教,防微杜渐计,实有不得不然者,高明宁不见及?望即撤去,于贵校名誉,有增无减。”上海《新闻报》全文刊登了此信。“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之理,看似合理,且有循循善诱之开导、敦敦教诲之传授,实则方枘圆凿,文不对题,与西画规律悖也。内行的刘海粟,说服不了外行的孙传芳,这倒不是刘的语焉不详,不断不清,对于绘画而言,理性给予者只为相对,直觉获得者才是绝对,道可道,非常道,可道者,非道也。

  刘海粟随即复信孙传芳:“关于废止此项画理练习之人体模特儿,愿吾公垂念学术兴废之巨大,邀集当世学术界宏达之士,从详审议,体察利害。如其认为非然者,则粟诚恐无状,累牍穷辩,干渎尊严,不待明令下颁,当先自请处分,刀锯鼎镬,所不敢辞!”此信于6月10日在《申报》公开。

  随后刘海粟遭通缉,亡命日本。风波平息,人体模特渐在美术学校立足。1933年,刘海粟自欧洲归国,探监陈独秀。刘海粟道:“你伟大!”陈独秀答:“你伟大!敢画模特儿,和封建势力斗。”对于人体模特的态度,有截然两派,一派因循守旧,坚持传统;一派离经叛道,心怀异志,但出发点皆非艺术,而是道德。当年欧洲中世纪教皇神学与文艺复兴大师米开郎基罗,也曾因此展开过争论。

  抗战爆发后,国立杭州艺专流亡贵州呈贡县,虽曰筚路蓝缕,万事艰难,但作为造型艺术的必修课,高年级的人体模特写生仍坚持了下来。

  离开了杭州的标准教室,借住于乡村寺庙,如此肃穆之地,赤身裸体何以堪?西南边陲,人民淳朴,虽有高额报酬,且降低了对模特形态的要求,也无人肯来应聘。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最后终于雇得了几个模特。据当时作为艺专学生的吴冠中在《安江村》一文中回忆:“绘画系最大的难题是寻找裸体模特儿。在杭州时,招裸体模特儿只须登个小广告,应聘者甚众,须脱光衣服当场选择体形,类似考试,因待遇高,尤其女性,每月大洋60元(30年代)。离开杭州后,迁至湖南沅陵及昆明上课,为模特儿问题就费过很大周折,不能挑三拣四了,只要有人肯干就不容易。今搬至安江村,情况更困难,女的暂时先穿短裤,将裤脚尽量卷高些,以后由女同学一步步做说服工作。男的较大方。有一个男模特全裸上了几天课,突然将阴毛全剃光,他认为那黑毛太丑。安江村的佛寺被强迫作了巴黎的蒙马特,而其时昆明还在日机轰炸的威胁下度日。特殊的时代,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心态。”

  1978年吴冠中借道来到安江村,探访了当年的乡邻:“在佛庙里画裸体,这更是给老乡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他们记得画裸体时如何用炭盆取暖,画一阵还让休息一阵,并举了好几个模特儿的姓名,其中一位李嫂,今日还健在,可惜未能见到这位老太太,我估计我也画过她,多想同她谈谈呵!”

  刘海粟冒着生命危险欲推倒的既存偏见,依然枯木矗立,关于人体模特的争议远未平息。1964年5月,“四清”运动初始,康生曾在一份《关于使用模特儿问题》的报告上批示:“这个问题现在必须解决它。用女模特儿是不是洋教条?可不可以废除?难道吴道子的人物画是靠这个办法练出来的吗?我意应坚决禁止,我决不相信要成为画家一定要画模特儿。”批示中有一句话颇具时代特色:“这种办法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美术界玩弄女性的借口。”

  中央美院教师闻立鹏、王式廓、李化吉等人因不同意废除人体模特写生,遂于1965年5月12日致函毛泽东:“无产阶级在建立和完备自己的艺术教育体系中,可以批判继承旧传统中的某些合理因素,模特儿写生作为解决艺术基本功的初步训练方法,是可以批判继承的。”“真人(模特儿)写生是美术基本功训练的重要方法,因此,反对为技术而技术并不否定画真人习作。为了深入研究人体的运动、结构、比例、造型,至少在油画专业和雕塑专业应有一定比例的人体习作。”“从废除模特儿制以后,在教学活动中已经遇到了不少困难,应届毕业生的创作质量有可能因此受到影响。建议在‘四清’第四阶段中,发动群众进行民主讨论,经过反复试验,使新的艺术教育体系稳定地建立起来,完备起来。”

  7月18日,毛泽东在来函第一页批示:“此事应当改变。男女老少裸体model,是绘画和雕塑必须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即使有些坏事出现,也不要紧。为了艺术学科,不惜小有牺牲。请酌定。”又在末页补充道:“中国画家,就我见过的,只有一个徐悲鸿留下了人体素描,徐悲鸿学过西洋画法。此外还有一个刘海粟。”

  “文革”开始后,人体模特之争又起。1967年8月4日,毛泽东又批示道:“画画是科学,就画人体这问题说,应走徐悲鸿的素描道路,而不应走齐白石的道路。”

  此争焦点,已不拘于道德层面,已然升至政治高度,且是最高领导人的高度。毕加索说:“艺术并不是真理,艺术是谎言,然而这种谎言能教育我们去认识真理。”此话意味深长。


美术报 副刊 00017 人体模特不简单 2012-04-21 美术报2012-04-2100009;2384898 2 2012年04月2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