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大吕 遂成绝唱
——痛悼顾生岳教授
■毛建波(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2012年9月15日14时10分,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原主任、著名中国画家顾生岳走完其平凡而充实的人生,遽归道山。虽然顾先生身患绝症,卧床有日,近两月更时陷昏迷,但乍闻噩耗,仍悲从心来,无以自控,不禁掩卷长涕。
作为浙派人物画代表人物,20世纪60年代,顾生岳就以借鉴年画风格创作的《春临东海》而享誉画坛。几十年来,顾生岳为工笔人物画的复兴和造型基础教学的改革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他那用笔洗练、形神兼备的速写闻名艺坛,成为几代学子学习、效法的对象。他认为“一张上乘的速写,往往是寥寥几笔,真力弥漫,神采飞扬,胜过千烘万染,令人回味无穷”,完全可以视为夫子自道。他精谨不苟、笔不虚下,一生创作的工笔人物画仅以几十计,而《弘一法师》、《宋庆龄像》、《红衣少女》、《走进印第安》、《阿訇》、《维族长老》、《飞虎将军陈纳德》等工笔人物画无不以古朴凝重、高简大气著称,影响了数代画人,这些作品摆脱了几百年来工笔画陈陈相因、日趋纤细浮薄的积习,远追汉唐高简、凝重的气局和开拓精神,并汲取外来艺术之长,在时代和人民生活的基点上营造个性化的艺术语言,为工笔人物画的复兴和发展开拓了一条新路。
作为名满艺坛的画坛耆老,前辈画家邓白评价顾生岳艺术特点是:“工而不板、细而不纤,谨严而生动,平凡而精奇,无一笔苟下,无因袭陈套,从生活中来又高于生活。”当代复兴工笔画先驱、中国工笔画会会长潘絜兹在《净化人生——顾生岳的艺术》一文中,也提出 “我可以毫不夸饰地说,他的绘画品格是高的,他能从高境界谛视人生;他入俗而脱俗,目光向下而精神向上,这是他可贵之处”。但总体而言,各种专业杂志、报纸上很少刊登对其艺术评价的文章。一来顾生岳不喜欢千篇一律的吹捧式评论,二来很难理解一些理论家撰文所要求的高额笔润,所以他很少请人写评论。我与顾先生结交,缘于两篇文章。2009年,他的学生、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院长汪大为兄申报了上海市教委教育高地建设的重点项目《大师艺术教育经典》,推出全国10位著名的艺术教育家,顾生岳名列其中。根据体例,画册需要一篇评论式前言。顾先生看过我以前的一些文章,主动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以平实的文风为其写序。长者命,何敢辞。我为此数次登门请教,与他一次次长谈,了解他的创作思想,后来写成近万字的《厚重古朴 凝重大气——顾生岳其人其画》一文,谬得顾先生赞许。只是后来画册体例有所调整,文章字数太多,无法收入。这本非顾先生之误,但他一再道歉,后来该文发表于《艺术家》杂志,他才稍觉宽解。2010年,经许江院长推荐,《人民日报》辟出较大版面介绍顾生岳绘画艺术,我又为之写了《唯其宁静 方能致远——顾生岳的艺术人生》一文,加上其作品图片,登载在2010年3月21日《人民日报》副刊上。两篇小文得到顾先生首肯,无非不谀美,不奉承,实事求是介绍顾先生艺术而已。
由于忝被顾先生视为忘年交,几年来,时时去拜望,顾先生不健谈,但每次见面,艺术创作、学院教学、日常生活、社会现状,一老一少,话匣子一打开,常常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吃饭的时候,顾先生每每执意留饭,我也不推托。于是我们就散步到附近康师傅面馆等小店,点上几只家常菜或面条,吃个便餐。每次吃饭途中,我自然悄悄结账,餐毕顾先生知道我已先付了钱,总是十分生气地表示绝无“客人”请饭之理,情真意切,一派古风。那份认真劲似乎不合时宜,而正与今日的世风日下形成鲜明对比。
拜社会经济、文化产业高速发展之赐,现如今略有些名气的书画家都已腰缠万贯,置屋数椽。顾生岳似乎与社会脱节,很少卖画,以其绘画达到的学术高度和在画坛的影响力,他的作品是收藏家梦寐以求的,也是画商心目中最为炙手可热的“商品”,不说他那些每一件都经过三矾九染、惨淡经营而成的工笔画,即便那些生动的速写,都可为其带来巨额财富,为自己购置几套房子更唾手可得。但顾生岳实在难以理解,高雅的书画艺术在当今怎么沦变为商人囤积居奇、低进高出的畅销商品。他无力改变社会,但以自己的安贫乐道坚持着传统的义利观。顾生岳的子女远在大洋彼岸,无法就近照顾,他又已是耄耋之年,身体虚弱,为了方便就医,他从南山路218号美院教师宿舍搬到子女出资为他购买的清吟街小营民居公寓。后来因为小营民居公寓面积太小,子女回国探望也无处安身。顾先生想换个大些的房子,而颇感力不从心。当我告诉他南山路宿舍的房价已经相当可观,提议可以将南山路宿舍与现在的住房一并卖掉,从而获得足够的资金重新置换大房。顾先生听到我说起南山路房价时的惊奇神情,我至今清晰地记得。这位完全将身心投注于工笔人物画事业的老人似乎已不食人间烟火,他全然无法想象,住了多年的旧房而今因临湖价格飚升,更不会算计以二换一的腾挪方式。一年后,顾先生以我建议的方式在学生们的帮助下,置换了与浙一、浙二医院毗邻的万安花园公寓。在他搬进新居后,我去看望他,他欣喜地带我参观书房,虽然这间书房依然过于狭小,但窗外东河水波涟漪,柳色青翠,与前两处住房相比,居住环境显然有了些许改善,老人无比欣喜。但深知内情的我,面对老人的笑容,心中无比酸楚又无比钦佩!一代大家,身处商品经济时代,仍然执守着素朴之心。
这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顾先生知道我有意在美院附近买套房,以安顿父母,所以在决定卖掉220号宿舍时,第一时间电话告知我,愿意低价出售以玉成我的孝心。因我短时间内实在无力筹措款项,更不愿由此而使得顾先生房价“缩水”,因而婉拒了顾先生的善意。而顾先生的高情厚谊,温暖我心,实难忘怀。
差不多每回见面,顾先生都会与我谈起一个话题:作品最后的归宿。他清楚地认识到学术为公,作品最好的安置地应该是美术馆、博物馆。他陆续将自己的70余幅作品捐赠博物馆、美术馆和艺术院校,这里面包括了他工笔人物画创作的大多精品。而剩下的作品,他表示也将捐献公家。我向他建议,为了作品的完整性,剩下的作品最好捐给一二家美术馆。同时我向他禀报中国美院正在筹建中国民族艺术博物馆,建成后收藏展示条件会大为改善。他闻之欣然,并表达了捐献意愿。其后,我向许江院长汇报了此事。向来高度肯定顾先生艺术成就的许江院长很为高兴,但因顾先生身体状况,这一想法未及实现。如今斯人已逝,作品何去何从,不知顾先生昏迷前可有交待?
顾生岳常常提起的另一个话题,是他还有许多画稿无力转化为工笔画。在他的壮年,他担任了十几年中国画系主任,认真朴实的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他在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与全系教师统一思想,提出坚持教学大纲和生活实践,狠抓传统和造型两个基础功,在传统基础上创新的要求,使得中国美院国画系的教学稳步有序地发展。2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学生大多已经成为今日中国画界的中坚。有一个小细节今日说来,仍令人感佩。为了充实国画系后继力量,顾生岳想方设法,将唐勇力、尉晓榕等在当时画坛崭露头角的杰青招至中国美院,为了说服时于福建师范大学任教的尉晓榕,他先后6次致书,反复动员。无怪乎,听闻噩耗,尉晓榕兄不胜唏嘘,唐勇力兄则中断在台湾的文化交流,飞回杭州痛别恩师。
当顾生岳从系主任岗位荣退时,制订了10年计划,想集中精力进行创作,更上层楼。始料未及的是,知书达理、全身心支持丈夫创作的妻子蒋格菲女士却惨遭车祸,留下严重后遗症。顾先生没有丝毫犹豫,放下画笔,从不做家务的他“六十六,学大木”,承担起服侍夫人的重责。9年间,原本从不做家务的顾生岳买菜炊饭,洗衣煎药,用轮椅推着妻子散心……于是,美院师生在风和日丽之时,常会看到顾先生仍然笑眯眯,慢声细语,推着轮椅,陪着夫人到西湖边散心。而送走夫人后,他的精力已经显得不足了,毕竟,工笔画创作对体力、眼力的要求较之写意更高些。在顾生岳的话语中,我感受到时不我待的丝丝无奈与悲凉,确实,他有许多想法、计划还没有实现,他的许多小稿有待成为精品。浙江美术馆为他筹措的展览,也因为他总想再多创作几件精品而拖延。但他从未后悔,他觉得原是同学的夫人为了他的事业放弃了专业,而今夫人有难,义不容辞。9年间,本应画画的手,买菜洗衣,忙于家务,专业自然大受影响,但正是在他对夫人的大爱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大写特立的人,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负暄闲谈中的还有一个话题,是顾生岳为何不画写意人物画?甚至在顾先生仙逝后,有友人与我谈起这一话题时,还抱憾地认为顾先生早该转向意笔人物画,以他的速写能力,极易上手,那么,顾先生晚年的经济状态不用说,艺术成就或许也能力辟新境。顾生岳不是不明白此点。他多次跟我谈到, 1957年,他被调至国画系任教,个人的意愿是从事意笔画创作与教学,之前他画过并出版过许多意笔人物画,擅长的速写和连环画《赵百万》等的勾线也比较接近意笔画。只是当时美院工笔画与意笔画教师比例失调,迫切需要充实工笔画教员。跟那个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当个人的喜好与国家的需求形成矛盾时,顾生岳选择了服从。工笔画创作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需要更长期的沉潜积淀,需要更多的耐得寂寞的定性,因而沉心于工笔画创作的人要少得多。顾生岳决然地选择了工笔画为自己一生的专攻,心无旁骛,终生不移,看似“迂腐”的背后是他的坚守,是“执”,因为这是社会与时代的需求。也正是因为顾生岳与宋忠元等先生的不懈坚持,使得浙派人物画在写意与工笔两方面双翼并举,没有偏废。
顾先生已驾鹤西去,带着他的计划与理想,带着他的希望与遗憾,令人欣慰的是,他会在天堂与夫人重逢,他们依然恩爱地相携相守,做着令大家欣慕的神仙眷侣。相信他在天堂也不会停下画笔,他会微笑着带着一生未改的乡音柔柔地说“我还有许多作品没有画完,我要画画”。
安息吧,我永远不能忘怀的良师顾生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