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玉为月
■沈奇(陕西 西安)
经由诗人认识艺术家,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经由诗人认识一位如诗人般纯粹而寂寞的艺术家,就更有意思了。
转型期的当代中国文学艺术,各门各类,此消彼长,沉浮无定,端看时势的隐性之手怎样操纵。如今山不转水转,论到书法绘画与市场接轨,一时得宠的大小人物都满世界“高端”行走起来,冷不丁碰到一二神情萧散的艺术家,如诗人般纯粹而寂寞在时代的背面,难免平生诧异,复生了亲近。
认识吴小宁,便是这样一件有意思的事。
得见小宁前,已是如“蚊雷”灌耳,成天价听诗友吕刚在耳边絮叨的。及至平常中终于见了,直以为是换了装的“怡红公子”,从大观园的后门溜了出来体验外面的新世界的,确实有些诧异而顿生亲近。
中年午后,渐渐阅人多了,遂得点直觉,且悟出个歪理,概将人的生命状态分为两类:如玉般存在的人和如石头般存在的人。前者自润、自明、自生动,有发自自身的内在之光照耀生命也明润世间;后者再怎么修炼成器称奇,或也发出些生命的光彩来,也终究只是被动而生的反射之光,难以明己润人。
由此再推及艺术界,也便将其分为天生搞艺术的人和后天搞了艺术的人。前者无论成败,那一脉艺术气息总是难以泯灭,即使成就不了一番事业,却也美丽润活了一己及周围的人生;后者或因勤奋或得机遇一时意气风发起来,闹出些或大或小的动静,换得几许虚名,其实到底也只是活跃于一时代之浮面,难以为时间所认领。
而所谓艺术,尤其是现代艺术,不仅是解放了的语言形式的自由,更是自由的人的自由形式。自由源自自在,无自在自明之光,只有被动反射之能事,又何谈自由?
揣着这些早已习惯成自然的直觉与理念,一见小宁,便毫无保留地将其归了如玉般存在的人,且是天生搞艺术的人。更为其一派为真艺术真人生的追求而寂寞萧散着的气息所吸引、所感动。
及至后来渐渐熟了,方知这一块尚不为当下画坛书界所注目的璞玉,不但“光而不耀”(老子语),且润而不语,只是守着天生的那份灵活、那份散淡自适,将世人仰慕的事业之追逐,还原为一种诗性生命之不得不的托付,和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
如此,虽总不得闻达,却先已将一己的生命艺术成了一部艺术品,得意于内心,行走于界外,好不潇洒!怪不得他所任教的大学校园里,一茬又一茬学艺术和爱艺术的学子们都那么热爱他亲近他,容不得他太早、太过于成名而远离了他们呢。
理解其人,方理解其作品。
一般书法家画家,都因有明确的目标追求而早早定势结壳,以技艺消解了情性,渐次落入重复自己或重复他人的僵局,笔下纸上没了活泛气。欣赏小宁的作品则别有意趣。无论其书其画,习笔或创作,皆见情见性,有一股子艺术初恋般的真纯气息流荡弥散而洗心明目。
作为有深厚学院功底且一直在学院讲授美术的小宁,其实并不缺乏所谓专业风度的修为,只要稍稍体味一下他那些随意写就的书法作品和即兴挥洒的小品画作,便可知道其书理融明、画心深细之所在。
别人入书,写的是字,顶多再以字以笔墨亲近一下传统文化。小宁写的却是情,是借汉字的型、笔墨的意,抒发诗性生命体验的一腔情怀。
别人画画,画的只是画,再以画求功名求利市,小宁画的是心,是以画为心斋,来养那一份种玉为月的淡美意绪。
这样的画法写法,实在可说是得了为艺术的真谛,放在别人,该早成了正果。只是以小宁的天性,似乎生来就是要把散步当赶路一样,来安排他的艺术人生的,不愿也不会早早就作了书奴或成为画匠,是以落于创作,其状态也便总在成熟前的那一种青涩中徘徊游走,难以定方向、成格局,不免遗憾。
不过,就现实而言,青涩带来的是成名的滞后;就审美而言,青涩却保留了纯粹与清新的品质。有了这品质做底色为风骨,敷彩加华而成就姹紫嫣红的繁盛气象,不只是待以时日的事情吗?
平日里,我常对那些一时落在了时代大潮后面而寂寞萧散的“才子佳人”们,说着另一个“歪理”:奔人生有如种庄稼,种子不同,土质不同,气候不同,该秋天收获的,就不要懊恼春天里的空落。
看小宁的情景,大概又是“秋庄稼”的主。
“性格便是命运”,这话不假。别人将散漫的才华之月光,精心聚拢来种为玉石,待价而沽,小宁却种玉为月,迷恋于那无由的烂漫清雅之中。虽然一时起了郁闷,便想着“偶尔露峥嵘”一下,以疏导郁结,那也不妨看作是“怡红公子”突作发愤状的“行为艺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