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棉微笑”
观柬埔寨国家博物馆
■特邀撰稿 江苏镇江市作协主席、画家 王川
按理说,去过了吴哥后再去金边的柬埔寨国家博物馆,就会索然无味了。尽管金边是首都,但它的历史远比吴哥晚得多。几经战乱之后,重建的博物馆虽然并不破旧,但显得逼仄而简陋,连空调也没有,只靠大敞着的窗户和低悬着的电扇来降低那难耐的酷热。
冒着43度的酷暑,在闷热的展室里流连,主要还是为了那位断臂的君王。
这位君王安静地坐在展室的一侧,两条修长的腿盘成跏坐的姿势,正在低头深思。他的左右双臂已经断去,不知以前取什么样的姿势:或是合掌于胸?或是交叠于腹?或是垂放于膝?总之,他已经如同那尊著名的断臂维纳斯一样,留给了后人以无数的猜测。他虽是一位权倾天下的君王,但却是赤裸着上身,没有穿衣,光着头,没有戴王冠,粗粗看去,就像一位盘膝打坐的老僧,正在黝黑的殿堂里静思默想。他闭着双眼,表情宁静,厚厚的嘴唇角微微上翘,似在思考着一个重大的问题。
游人寂寂,暮色暝瞑,人们大都匆匆从他的身边走过,很少有人对他留足注目。然而,就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吴哥,这位君王的形象正被无数游客举头瞻仰,万众瞩目。他在位时创立下的伟业正成为世界最精美的文化遗产。
这位断臂的君王名叫闍耶跋摩七世。就是他,创造了高棉王国的黄金时期,也就是他,建造了吴哥王城里最雄伟也最精华的部分。
在闍耶跋摩七世之前,已经有若干的君王为建造吴哥的事作下了许多的努力,等到闍耶跋摩七世继位,他所面对的已是一个强邻侵凌、危机四伏的局面,由他祖先所建立的国力正在日益衰退,从东南方崛起的占婆国正在逐渐蚕食着他的国家,甚至催毁了祖先建立的都城。闍耶跋摩七世奋起争斗,率领他的臣民们在陆地上和水上都打败了占婆人,他统治下的高棉王国的版图是历史上最大的,政权也是最强大的。小吴哥寺里回廊的四面墙上,有着世界上最长的浮雕,一共有800米长,上面密密麻麻地镌刻满了印度教的神话史诗《罗摩衍那》、《摩诃婆罗达》和高棉的君王故事。这君王的故事就是指闍耶跋摩七世征战四方的事迹,他骑着大象,指挥着高棉军队所向披靡,斩敌无数。这幅浮雕的手法显然尊卑有别、主次分明:君王的形象刻得较深,而其他地方的图案则刻得很浅,但很精细,内容极其纷繁复杂。
在闍耶跋摩七世之前的历代君王所信奉的都是印度教,他们在吴哥所建造的寺庙也都是印度教。但闍耶跋摩七世觉得,印度教的神祗并没有为高棉人带来福祉,并没有保护他的城市免受占异族的入侵。因此,他改而信奉佛教,在吴哥建造了唯一的佛教寺庙。这座寺庙的规模在吴哥是最大的,也是最精美的,它就是巴戎寺。
巴戎寺是大吴哥城的中心,这也是吴哥唯一的佛教寺庙。进入巴戎寺,任何人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震慑:劈面而起54座高耸的塔,加上4座城门就共有58座塔,每一座塔上都雕有4张巨大的脸,每张脸都有3米多高。置身中间,环视四周,会被232张巨脸、464双巨眼所注视,你会感到一种浑身的不自在,会因为被他们的逼视而心悚发毛,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私也会觉得无所遁逃。这些微笑着的巨脸就是建造了这座非凡寺庙的闍耶跋摩七世,他不仅为自己修建了巴戎寺,还修整了整个大吴哥城,在寺内所有的塔上都刻上了自己的脸,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化身千千万,从而威仪四方,令诸夷臣伏。
巴戎寺里的浮雕在历史故事之外,大量的浮雕都是雕着高棉美女。她们都是上身裸露,下穿一条窄窄的筒裙,脸上浮现出那种永恒的高棉微笑。有的还在头顶发髻上插了许多冠状花饰,有的手捧鲜果和香花在供佛,这种装扮类似印度神庙中的那些药叉女。但是这些浮雕美女们却没有印度那些药叉女丰满性感,也缺少那种万般媚态和诱惑力,身体的动态并不夸张。她们身材匀称,比例适中,稳稳地站在那里,低眉含颦微笑,宛如一个个供养人。更多的浮雕则是图案,大多刻得很浅,但由于转折明暗凸凹的关系掌握得很好,所以即使经过千年风雨的冲洗,上面苔痕斑斑,也难以遮盖住她们的婉秀和美丽。她们的美和印度药叉女的美是两种风格,一种是含蓄,一种是放纵;一种是秀丽,一种是丰满,两种都不失为一种美。柬埔寨的佛像造型,已经与印度本土的那种雅利安人的脸型有所区别,形象上已经具有东南亚人圆脸厚唇的特点,与当地的土著形象十分相象。
大吴哥城里的建筑并不完全是寺庙,也有宫殿。根据当时的规定,只有神才能住石头盖的寺庙,即使是国王也只能住在木头盖的宫殿之中。但岁月流逝之后那些木头殿堂业已腐朽倾圮,荡然无存,人们今天看到的大吴哥城中的宫殿只是基础部分的台基。然而就是这些台基也足以令人折服心醉:在长度达350多米的高台之侧,用高浮雕的方式雕着无数头巨象,它们被雕在垒叠砌造成的石墙上,一只只气宇轩昂,扬首举鼻,奋足疾走,浑厚而大气。在台基的转角处,浮雕巧妙地转成了圆雕,6只大象并为一排,当中留出台阶,用它们的鼻子作栏杆,以供傲世的君王踏着这奇特的栏杆上下。伫足在这举世难见的奇景之前,恍然聆听到百象嘶鸣、踏足而奔的雄阔场面,这种宏观雄伟的场面从未在其他的国家见过。这里被形象地称之为“驯象台”,昔日的闍耶跋摩七世就在这里接见王公臣民,献俘阙下。
然而,就是这种亲近平民的朝觐给君王带来了永生的灾难:他在一次接受信徒的亲吻时被传染上了麻风病,不能治愈,他终生为这种恐怖的不治之症所困,从此不愿再露面,终生带着隐痛在高高的露台上远远地接受臣民们的朝拜。
闍耶跋摩七世有着一张典型的高棉人的脸,鼻头较宽,人中部分短,嘴唇很厚,和巴戎寺上的那些巨脸十分相像。尽管他的功绩非凡,然而麻风病这种难言之隐却是他的终生之痛,他只能深藏于宫中,在远远地接受臣民们的欢呼颂扬之时,把无言的泪水与心底的叹息悄然咽下。他的表情已经成了高棉的一种经典微笑,但我总觉得在这种笑容里含有些苦涩:他是否预见到了在他的身后不久就发生了铜驼荆棘的悲剧呢?他是否预料到了在千年的时间里,高棉民族经历了种种灾难,最后沦为法国的殖民地,近代又发生了长达28年的内战?千年来,柬埔寨举国信佛,然而以慈悲为怀的佛教并没有能够阻止住外部和内部的邪恶,闍耶跋摩七世闭目无语,在沉思瞑想,然而那高棉式的微笑里,似乎就蕴含着一曲雨林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