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间
羊大既美
——杂说艾生和他的画
■刘虎林(陕西 甘泉)
当北斗七星在高原头顶上渐渐闪亮的黄昏时节,黄土大山上五颜六色的秋禾就散发着浓郁的气息迎面而来。雪白的羊群逆着光从半山梁的大路走过,扬起些许尘土。眼前的画面恍惚间叠化成陕北剪纸、汉画像石和艾生的版画。这时,我想起仍在画室伏案挥汗的艾生。
艾生是他的乳名。父亲是陕北佳县黄河畔上一名优秀的中学校长,自幼喜欢画画的艾生,从书香门第的初中、高中、西安美术学院、志丹县文化馆、市文联一路走来,却一直习惯于艾生这个名字的称呼。艾草是生长在陕北大山里的一种香草,丛生于沟壑峁梁,每年端午节东方既白之时,家家门窗前都摆上新采含露水的艾草,据说可预防一年内蛇蝎蚊虫的叮咬,这是古俗。这种草生命力极强,可入中草药,更显出神圣与纯洁,被陕北人赋予了文化涵蕴。艾生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经常在作品落款处签上,一幅喜孜孜的神态。
认识艾生是在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延安文艺界思想比较混乱。我正在就读延安美术学校,一群泥猴子农家子弟憧憬当大画家,就仿美院的学兄,和同学们蓄长发,穿起玫瑰红衬衫、牛仔裤,在课外业余时间,经常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拜访延安艺术界人物。有次去凤凰山麓文联那座被旧瓦片挤窄的小院落,古槐浓荫下随意敞开一扇门,看见有人在鼓捣丹青雅事,就抱双臂倚在门框,看将起来。但见这人阔脸蓄长发、留髭品香烟,眼睛是极小,仿佛始终闭着,只见他美滋滋地吸口烟,随意抹上几笔,腆着肚再吸烟。那是四尺斗方的厚夹宣,被几笔浓艳的大红随意大写而有层次铺开牡丹的花瓣,心中正在惊异色彩艳俗而显出浮华时,他又不慌不忙地补上几笔浓墨的叶子。笔不再沾墨,在清水的滋润中,墨色由浓至枯、由重而淡地写开,墨叶把花朵映衬得极是清雅,造型严谨又心境高渺,整幅画面出现了极富唐人塞上辞赋的韵致,留一片空白之角,题上万花山牧丹花会云云,最后落款是个艾生——大半盂净水几乎依然清澈。我就记住了几乎闭着眼睛作画的这位人物。过了几天,我们一帮激情燃烧的少年,拥着靳之林、刘文西等老师去万花山看画展。万花山是延安城南杜甫川西去的一个村庄,原名叫花源屯,传说是巾帼英雄花木兰生长的地方。中央机关在延安时期,毛主席、周恩来、朱德、谢觉哉、吴玉章等多次在此唱答诗赋,是延安一处文雅之地。那天正是莺飞草长柳拂春波的季节,一座不大的室内,挂了一些画作,我们叽叽喳喳故作深沉地品评,对长安名家一幅纯水墨的杜甫像崇拜有加,刘文西老师仔细审阅半晌,方自言:造型不够准!我们瞠目。而那幅设色牡丹,却布置在显要位置,点出了画展主题。后来又在别的画展上,见到他创作一幅表现陕北体裁的黑白版画;两个热恋的农家小伙姑娘,相视而笑,嘴唇很近,几乎要吻上,却又有距离,造型上装饰了陕北诸多传统民间剪纸纹样元素,内蕴上既有诗经风韵,兼具陕北民歌热辣辣的情感直白,这幅画在若干年后,荣获全国版画最高奖——鲁迅版画奖。
艾生担任了延安市文联主席、延安书法家协会主席,经常策划组织一些大型书法活动,为革命圣地延安营造出浓郁的书香氛围。他成了我顶头上司后,一度时间再不敢造次,恭敬地尊称他张永革主席,他竟用怪怪的眼光看我,吓得人心中发毛。他也经常浓墨重彩地描写寻常山凹里的普通农家,由此展现出陕北民歌优美的旋律,四季的色彩。他的画作里,有宗教的神秘,有农耕文明与游牧文化的情愫互融。有次看他漫不经心地画了一树枯枝,我在一旁闲散地吟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的小眼睛竟有些湿润了。
陕北是兼容了黄河中上游中华民族各个历史时期文化的祥瑞之地。陕北文化是个大大的青花碗,里面盛满了金银财宝、钻石玛瑙。艾生淫浸其中,收获颇丰。漫步在陕北,偶尔窑洞边一树绽放的桃花、杏花,山路上一株或几丛山丹丹、野菊花,总能使艺术家脑海中激发出强烈的灵感,胸中总是抱了朝圣一样的心情;敬畏于羊肚子头巾三道道蓝的老汉们,敬畏于碾道吆驴劳作的婆姨们,这些普通人的乡土艺术家,在传承先祖人文精神同时,每每使人惊异于对艺术强烈的想象力和爆发力。艾生是延安文艺工作者代表人物,为人又随和,经常陪着全国各地艺术家在延安交流,眼界开阔。他在各类民间与典籍中,采集大量信息,储存得多了,笔下不由自主地流淌,这就是艾生自成体系的水墨画、版画、书法或摄影作品。
写到这里,想起两件事要记述:他的画室近年来挂出一幅字,是沈鹏先生在上世纪70年代赠予他的行书: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州震荡风雷急,永革同志指正。沈老此幅墨宝生涩拙健,却写出艾生的水墨想象之力道。另一件事也得记述:20多年前我在文化馆工作,某日大雪茫漫,想起儿童时代在山上背柴禾旧事,花了一天半时间完成一幅尺牍水墨《负薪图》,艾生见之,竟然顺手牵羊,精裱,秘不示人。
今年初秋,他在香港的画展刚结束,延安又来几个法国画家,我们俩陪着去甘泉县秦直道后山采风,满山绽放粉红的荞麦花引逗得蓝眼睛老外大呼小叫,抱个驴驹头合影,直到把老外们照相机内存卡撑满。乡民感念外国人纯情,叫婆姨们腌猪肉剁荞面招待,又从仓窑里子抱出大坛自酿老玉米酒,随意唱着三天三夜也不重复的酒曲儿,笑眯眯酌满杯双手敬上,艾生手中速写、相机、录音笔不停,只有我尽兴作陪。回家的路上,越野车尽兴地在山路上撒花儿奔跑,老外们在前座上听着王二妮的歌碟忘情地吟唱。望着双鬓银丝渐多的他,想起《负薪图》一事,嚷着和他索求一大幅山水。他拍拍我脑袋说:有外国贵宾哩,不要瞎说,悄悄地睡吧。当时把我气得鼾声雷动。
此时,他任陕西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3年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