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和本领
■徐建融
士人志于道。“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是讲我的社会责任最大,要“以天下是非风范为己任”,敢担当,作奉献,而决不以谋求个人名、利、权的私欲为目的。当然,他并不拒绝甚至还要争取名、利、权,但并不是作为个人的私欲看待,而是作为责任担当的平台去看待。基于如此任重而道远的责任,他必然感到自己的本领很不够,如苏辙《上韩太尉书》中便明确表示,自己年近弱冠,但所游、所见、所读,皆非常不足。学究天人的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竟表示自己“学迂材下”!大成至圣的孔子,更认为自己的学识不过“空空如也”!所以,他们“学而不厌”,活到老,学到老,不断地充实自己。以如此重大的责任,如此不足的本领,对于名、利、权,凡得到的,都是不应该的,得到了,就会感恩;凡得不到的,都是应该的,得不到,就不会感愤。
文人以自我为中心。“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是讲我的本领最大,如李白的《上韩荆州书》,列述自己“三十成文章”、“心雄万夫”、“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简直是稀世的“明珠”。徐渭的《上张学政副使书》,列述自己是“宝树灵珠”,是“流水”曲高,“骐骥”骏足,自为《墓志铭》又自称胸怀大志,博览经史,“倘假以岁月”,“当尽斥诸注者谬戾”。袁宏道称其“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眼空千古,独立一时”,不仅当时,简直自古以来,没有一人在他的眼中。我是大师,我是最有潜力的艺术家,我应该当主席、院长,自视之高如此。如果说,士人的自我评价好比香烟的广告,“吸烟有害健康,大家不要买我的产品”;则文人的自我宣传则如化妆品,“我是最好的化妆品,能令您永驻青春甚至逆生长,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既然我的本领如此之大,那么,理所当然,社会应该给我更多利益。得到的,都是应该的,不需感恩;得不到,都是不应该的,理所当然要感愤。还是看李白的《上韩荆州书》,他说得很清楚,我要“脱颖而出”,“扬眉吐气,激昂青云”。具体而论,便是享受“龙钩雕蹬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的荣华富贵,使“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赠从弟南平太守》)徐渭亦然,我是“明珠”,就应该“际会风云上九重”,“宝剑一出丰城寒,欲跨白马唤银鞍”。然而,他们却没有得到这一切“应该”得到的利益,“半生落魄已成翁”,竟然仍“独立书斋啸晚风”、“闲抛闲掷野藤中”。这是多么不公!所以他们要控诉这个不公的社会!以汤显祖而论,其《牡丹亭》,我们认为是冲击封建礼教,提倡爱情的自由和忠贞,“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其实并非汤显祖的本意。冲击礼教束缚,提倡爱情自由当然是不错的,但其实质并非爱情忠贞,而是放纵人欲。忠贞是婚姻的巩固,爱情是人欲的冲动,婚姻讲究责任,所以是爱情的坟墓。“为情而生而死”则是放弃责任和忠贞,讲究情欲的刺激和自由。所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便是日久生厌,移情别恋,汤本人正是一个出入风月场的风流名士,得了一身花柳病,有许多诗文为证。所以,过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入洞房之前,夫妻连面也没有见过,更遑论爱情,但因为有责任,这样的婚姻大多白头到老。今天,自由恋爱,爱情神圣而且伟大,但没有责任感,往往婚后不到七年之痒便感情不合,另找新的神圣爱情去也。可见,个人的爱情自由固然重要,但责任更必不可少,没有责任基础的婚姻难免不成为爱情的坟墓。个人与社会,当然更是如此。
那么,那些得到了与自己的大本领相符的大利益者,是否就满足了、感恩了呢?否。因为,得陇望蜀,如渔夫的老婆,一切“应该”得到的利益得到之后,他的个人诉求一定又会有新的“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的更大利益在,所以他还是折腾。最典型的例子是乾隆时的一位大理寺卿,年至耄耋,官至三品致仕,享受二品的离休待遇,一门荣耀,良田美屋,佳人娇妾成群,他还编过《小学大全》,专门列入了《论语》中的“君子三戒”:少年戒色,壮年戒斗,老年戒得。但他却愈老愈贪得无厌,竟上书乾隆,为其父亲请谥和从祀!结果被处死,才最终息灭了贪欲之心。“我本领很大,应该给我做大官”,不给你做,是社会不公平,给你做,应该承担经时济世、安邦定国的责任了吧?不!责任我是没有的,当了大官,无非是为了便于个人得到更多。这就是文人的逻辑,所以他总是抱怨,穷也抱怨,达也抱怨。有一年,某大学的一位朋友当了中文系的主任,大家为他设宴庆贺。席间谈起,自己上任摆平了一件头痛的事,系中有一位副教授,快60岁了,水平实在差,几次评不上教授,老是闹事,得知我将当新的主任,便来找到我,说是评上教授后,到60岁退休,不要求延聘,也不要求当博导。我找到领导,说是不给他评教授我就不当主任,总算搞定,从此可以“天下太平”了。我对他说|:“你的麻烦更大了,因为他更有同你闹事的资本了。”果然,第二年遇到这个主任,说是辞去主任之职了,因为此公又开始闹事,不肯退休,要求延聘,要求当博导,给他弄得吃不消,不得已“走为上计”。
“君子责诸己”,事情办好了,功劳归于别人,事情没有办好,责任归于自己。孟子甚至说,天下只要有一个人还在过苦日子,都是我把他推入沟壑中的,因为我在行道,要使天下归仁,却没有做到。士人以责任之重大,总是反省自己做得对不对,自责自己的本领为什么如此不够,“吾日三省吾身”,生命不息,奉献不止,学习不止,死而后已。“小人责诸人”,事情办好了,功劳归于自己,事情没有办好,责任推给别人,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好像真理永远在自己手里,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地球就不转了。文人以本领之硕大,总是指责别人做得不够,抱怨社会给予我的利益为什么如此之少,生命不息,逐利不止,恃才不止,至死方休。西方有学者认为:“知识分子把这个世界弄得一团糟。”这个知识分子在西方是指叔本华、尼采倡导个性解放之后沛起的现代知识分子,在中国则是指由李贽倡导个性解放之后沛起的文人。但李贽的个性解放,强调的是个人的欲望,我的本领大,所以要得到更多,发展而为文人无行;而尼采的个性解放,追逐的是个人意志,我的本领大,所以要主宰世界,发展而为法西斯蒂。金庸在《鹿鼎记》写到在顾炎武于抗清复明无望之后,竟请市井无赖韦小宝自己出来当汉族的皇帝,虽是杜撰,倒也符合其寄希望于社会下层的匹夫来担当天下兴亡的责任。当这个世界,被社会上层的读书界的精英、无行的文人弄得一团糟之后,下层的匹夫,自然便被已经边缘化的士人视作是社会的脊梁骨了。